70's

星期一, 九月 24, 2007

算一下经济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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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葛剑雄的BLOG by 葛剑雄 on 6/21/07

四年前,我撰文质疑以国家名义公祭黄帝,我认为,"此例一开,炎帝、伏羲、女娲、尧、舜、禹等等,还有大批地方神、民族神、行业神岂非都可以由各级政府来祭祀了吗?"想不到短短几年,我所担心的都成了事实,其规模和排场比我想象的还大,有的祭祀对象还被三四处地方争抢,并且都是由政府主办的"公祭"。我四年前的观点没有改变,不必重复。但据我了解,不少地方之所以热衷于办"公祭",真正的目的还是开发旅游和招商引资。所以当地的党政领导和部分民众以为,不管怎样,能发展经济总是好的。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算一下经济账。

不少地方在"公祭"结束时都会总结,通过"公祭搭台,经济唱戏",共签订多少亿合同,引进多少亿资金。实际大多是自欺欺人,不是将意向性合同说成事实,就是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甚至胡编乱造。原因很简单,这些祭祀地一般都不是中心城市或经济发达地区,最近更扩大到一些贫困地区,投资者和商人在商言商,岂能不考虑经济效益?要真有利可图,即使不办"公祭",照样能招商资。要是"公祭"那么灵,黄陵和陕西应该是全国吸引外资、台资、港资和内资最多的地方,实际情况如何?

那么能不能通过"公祭"开发旅游呢?也未必。老实说,旅游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精神上或物质上的享受,说白点就是吃喝玩乐,轻松愉快,而不是为学习或研究历史文化,或者接受什么教育,否则何不上博物馆、纪念馆、展览馆,或者直接上政治理论课!而那些祭祀地一般并没有什么可靠又可观赏的历史遗迹或文物,游客来了看什么?像有一处陵墓,现有存最早的遗物是元代的石碑,游客怎么能相信这是上古的遗址?能了弥补这类不足,地方上往往不惜工本,大兴土木,但这些新建筑是不会有多少吸引力的,建多了更会使游客嫌烦。而且陵墓周围和祭祀场所应该庄严肃穆,不可能建成游乐场或购物中心,不能搞得不伦不类,而"公祭"最多一年举办一两次,平时能接纳多少游客?

还有些地方梦想通过"公祭"募集捐款,完全是一厢情愿。听说某地在香港募捐,结果所得还不够支付往返旅费。某地举办"公祭"花费上亿,全部募捐不到千万,其中最大一笔数百万还是出于一家准备在该省投资的企业。世界上的慈善家越来越多,慈善资金越来越多,但无不用于社会公益和文化艺术,有谁会资助建陵墓,办"公祭"?如果慈善家得知一个地方政府将大笔的钱花在"公祭"上,谁会将钱捐给这样的政府?

有的地方政府宣称通过一次"公祭"增加了多少游客,旅游消费增加了多少万,其实其中的领导、嘉宾、专家学者、海外华人、港台同胞、后裔,大多是由公费招待,有的连往返旅费都得报销。广场上黑压压一大片人中,宾馆酒店里上百桌筵席中,自己付的钱有百分之几?有没有哪里的政府敢公布一下全部"公祭"活动的收支帐?或者将本地旅游开发的全部数据如实公布?

当然,从"公祭"获益的人肯定不少,建议审计和纪检部门认真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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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传统的心传(代后记)

看来清朝的官员大都比现在的官员有文化,红包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程仪,冰敬,碳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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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吴思的BLOG by 吴思 on 12/9/05

我读过几本清朝人写的笔记,恰好知道一些百年前福建官场的情况。今年1月中旬,我在《南方周末》(2000年1月14日)上读到两篇描写当代福建官场的文章,题目是《贫困县的"红包书记"》和《另一起"红包丑闻"》。古今对比,迢迢暗递的传统浮现眼前。
报上说,"红包书记"丁仰宁在福建省政和县当政两年,收受红包一百多万元。当地向领导干部送红包已经形成风气,层层都在送,层层都在收。另一篇谈到福建宁德地区官场的文章也说,红包的大小与官员的级别成正比,红包是权力运作的润滑剂,个人、单位、党政机关全都大送红包。
在红包的大小、作用和普及程度方面,今日福建官场与清朝官场没有明显区别,但在名称和递送技巧方面,区别却很显著,让人感觉到传统断裂的痕迹。红包书记亲自介绍了几种送红包的花样,他使用的语言很贫乏,翻来覆去就是"红包"、"送礼"这两个词,而他列举的那些花样,还有另外一篇文章以同样贫乏的语言提到的花样,在清朝官场都有很确切的名字。
红包书记说的逢年过节送红包,还有利用生日送礼,在清朝的术语叫"三节两寿"。这个词通行全国。"三节"是指春节、端午和中秋,"两寿"是指官员自己和官员夫人的生日。现在领导干部出差收授的红包,在清朝叫"程仪。"请官吏办事送的红包,在清朝叫"使费"。请中央各部批准什么东西,递上去的红包叫"部费。"还有几十种名目,譬如告别送别敬,冬天送炭敬,夏天送冰敬或瓜敬,向领导的秘书跟班送门敬或跟敬,等等。我不熟悉情况,对应不好,就不一一列举了。以三节两寿为首的所有这些花样,明清时统称为"官场陋规",现在则宽泛且模糊地称为"不正之风",全然不顾其规则性的作用。在明朝和清朝,这些术语是延续使用的。经过五六百年的积累和充实,词汇像官场规矩一样变得丰富细腻,体现了官场"潜文化"积淀的丰厚。
我在这里杜撰了一个"潜文化"的词,目的是与官场上正式的"红头文件"划清界限。"潜文化"的东西是很少形诸文字的,积累和发展的道路自然不那么顺畅,红头文件则不然。历代的行政法规按中央六部的分类归为"六典",清朝的阎镇珩仅仅梳理了一遍就花了十三年,写了部《六典通考》,竟用了二百卷的篇幅。这些红头文件大体都说得很漂亮,勤政爱民云云,规定也越来越具体细致。假如当真行得通,我们的文明肯定有资格征服世界----无须花那些冤枉钱搞大选、维持议会和最高法院,统治集团就像人民的父母一样慈爱,像圣贤一样英明。奈何这些漂亮东西不太中用,倒是那些只做不说的"潜文化"生命力极强,大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劲头。打算学习研究这种东西的人,最好潜入官场生活之中,在实践中摸索总结。如果想研究前朝,就要扎到小说笔记和原始档案之中翻检搜寻。
谈到小说,我想起了高阳先生在《胡雪岩》一书中写到的行贿办法。清朝官员到北京行贿,先要按规矩到琉璃厂的字画古董店问路。讲明想送某大官多少两银子之后,字画店老板就会很内行地告诉他,应该送一张某画家的画。收下银子后,字画店的老板会到那位大官的家里,用这笔银子买下那位官员收藏的这位画家的画,再将这张画交给行贿者。行贿者只要捧着这张很雅致的毫无铜臭的礼物登门拜访,完壁归赵,行贿就高雅地完成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字画价格的模糊性提供了安全性。字画店的老板也非常可靠,他只按规矩收一笔手续费。我想,这些门道和规矩,都凝结着我们祖先千百年的智慧和知识,相形之下,现在的官员真是太俗太蠢太无知了。红包书记说现在的人送礼,经常在香烟、酒盒、果箱里藏钱,还送一些空调和微波炉之类的夯货。这再次表明了潜文化传统的断裂,似乎一切都要从头摸索。从好的方面说,技巧的笨拙表明行贿发生的次数不多或时间不长。从坏的方面说,又表明这种现象的生存环境更好,官员的脸皮更厚,无须精巧打扮。即使将来打击得紧了,官员的脸皮薄了,其发展潜力仍不可限量。未来的监察官员们,你们任重而道远。
红包书记是1976年高中毕业的,恰好我也是那一年的高中毕业生。作为同龄人,我深知他所受的教育是多么干净。所有染上"封资修"色彩的读物一概查禁,即使在大规模的批孔运动中也读不到孔夫子的原著。领导们怕我们抵抗力不强,中了孔老二的毒。毛泽东主席想把我们培养为一代无私的共产主义新人,我们整天读到的都是雷锋式的思想和行为。我估计,这一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清洗和建设,在切断传统的意义上比焚书坑儒彻底得多。颇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典籍尚且读不到,更何况关于官场潜规则的腐朽知识。这些年"沉渣泛起",继承传统受到了鼓励,但我又不敢指望现在的官吏有那份能力或耐心去翻检古籍了。
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如今的官员和整个官场根本就用不着翻检什么古籍,他们无师自通,与明清官场患上了一模一样的病症,就连"三节"也和明清一样选在春节、端午和中秋,绕开了官定地位远高于端午的元旦、五一和国庆节。这真是莫名其妙,妙不可言。持续数十年的决裂传统和培育新人的凶狠努力,居然只造就了一点行贿名称和技巧上的差距。从发展速度判断,弥补这点差距,赶上并超过明清官场的水平,在不远的将来就可以实现,我对这一点要比"超英赶美"乐观得多。
根据毛泽东《实践论》的观点,我们知道,人的认识,包括行贿的名目和知识,都是从实践中得来的,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而中国的基本政治现实是:政府的专制传统很少改变,人民无权也无力监督和更换统治者。五十年来,这个传统不但没有削弱,在许多方面还加强了。
以《另一起"红包丑闻"》中提到的事实为证:"林(福建省福鼎市点头镇原党委书记林亚宁)透露,红包主要送给上级领导和省、地、市有关部门。给上级领导送红包是为了联络感情,给上级有关部门送是为了争取资金、项目。"
这里提到了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联络感情,说明白点就是为了升官,这与明清官场是一样的。如今官员的升迁仍然取决于与上级的关系,层层递升上去,每一层的成功与否都取决于争当"接班人"的技巧,而整个过程中都像明清一样没有老百姓插手的份。第二个目的是争取资金项目。在传统上这本来是民间的事情,现在也收归政府了。难道政府官员那么愿意辛辛苦苦给国有企业争资金上项目吗?真正重要的是,这些钱到手后不用操心去还。所谓"吃完了财政吃银行,吃完了银行吃股民",一路吃下来,官员们的肚子就肥胖饱满了。如此成熟完善的国有企业和国有银行的债务软约束体系,如此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反抗的吞噬民间财产的体系,属于当代国人的新创造,明清时代只存在一点不值一提的苗头。这就是我说专制传统在"许多方面还加强了"的意思。
与上级领导和部门联络感情的利益如此巨大,送红包便势在必行了。有了这种根基,没有名词可以发明名词,没有经验可以摸索经验,没有传统可以创造传统,断裂个二三十年乃至百八十年,无非是一次冬眠。所谓"野火烧不尽",就是因为烧掉的只是表面的几个名词,地表下的草根还活得好好的,沃土也没有变成沙漠:人心还是那颗"食色性也"的心,社会还是那个"莫非王臣"的社会。一旦春风吹拂,不绿满中华才叫见鬼。如此比喻并没有贬低"潜知识"传统的意思。这就好比摸着石头过河,河一定要过,此乃升官发财的必由之路。如果祖先告诉我们石头在哪里,就可以少淹死几个人,少弄湿几次鞋。如果祖先的知识没有传下来,就难免付出血的代价,前赴后继地摸索和积累。
其实,现代人如果肯下功夫,关于官场运作实况的潜规则的知识还是可以找到的,明清野史中甚至还有如何走私,如何收买"海关"和"水师"(海军),如何处理不同走私团伙的利益冲突的知识。走私者和受贿者学习好了,可以少犯"远华"案中的错误。监察者学习好了,可以更有效地扬汤止沸。为中国的前途命运操心的领导人学习好了,更可以来个釜底抽薪,彻底改良土壤,免蹈从秦汉到明清历代王朝都绕不开的覆辙。我相信走私者是愿意学习的,这对他们有利。但是监察者为什么一定要学呢?许多人自己可以终老于高位,他们的后代可以拿一张绿卡,他们真有必要在乎这个民族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吗?他们不在乎老百姓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整个民族的命运悬在个别几个人的良心上,乃是我们的悠久传统,十几次兜圈子的历史经验表明,老百姓对此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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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雷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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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吴思的BLOG by 吴思 on 12/9/05

我想探究雷锋做好事的动机,便重读了雷锋日记。
《雷锋日记摘抄》中记载的第一件好事,是1959年11月14日的"抢救水泥"。那天晚上,雷锋正在屋里看书,突然下雨了。他想起了工地上露天堆放者七千多袋水泥。"这时",雷锋写道,"我猛然想到了党的教导,要我们爱护国家的财产,又想到了我是一个共青团员。想到这些,一种无穷的力量鼓舞着我,跑到宿舍,发动了20多个小伙子,组织了一个抢救水泥的突击队......"
"党"提出了要求,"共青团员"的身份提出了要求,雷锋便热诚地满足了这种要求。1961年农历正月初一,他抵抗住看戏的诱惑,背着粪筐给人民公社拣了三百斤粪。三百斤不是一个小数。请想象一下,雷锋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粪筐,在大年初一走在冬日的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如果不是由于他后来死于非命,不是由于他的日记公开发表,他在这一天的行为不会有什么人知道。他不会得到任何外来的东西,除了他自己内心的奖励。那么,在这位年轻人的心里,究竟萦绕着什么样的思想?第二天,1961年正月初二,雷锋把舍不得吃的一斤苹果送给了素不相识的住院病人。我们知道,那是一场夺去了二三千万人性命的大饥荒的最困难的年头。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在火车上送水扫地,他在半夜三更冒雨送妇女儿童回家。对这一切,雷锋记载下来的内心活动都有一个共同的模式:"我心想,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我立刻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
真正的问题在于:雷锋为什么会以如此异乎寻常的热情实践党提出的行为规范呢?
在雷锋的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共产党的感恩戴德之情,可以发现他对荣誉的珍视和向往,也可以发现他的敏感的同情心。这些因素都可以解释他的热情,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雷锋日记表达出来的最强烈的渴望,是做一个高尚完美的人,是追求生命的意义。他的日记里充满了关于怎样做人的思考。有一次他学习毛主席著作,读《纪念白求恩》,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矮个子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高尚的人的时候,竟感动得热泪盈眶。
雷锋是毛泽东门下的贤人,就如同孔子门下的颜回,只是寿命更短。
那么,做一个毛泽东的战士,一个理想中的共产党员,对雷锋和他的同时代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一种宣扬了数十年的信念:如果你投身到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之中,成为一名完美的共产主义战士,你就会体验到最广大最深刻的幸福,你的生命就充满了意义,你就能克服个体生命的渺小和有限,进入不朽的无限境界,即使你死了,也死得重于泰山。
在我的眼界里,这就是雷锋所追求的最深层的东西。颇有点像一种古老的寻宝的神话----如此这般地克服了障碍,从此就幸福地生活着。
雷锋在记日记的时候,几乎还是一个孩子。他的日记摘抄起于18岁,止于22岁。他记载下来的是一种青春期自我塑造人格的努力,一种如何度过人生,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最初的尝试。雷锋没有机会继续往下走,没有机会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时光对人格的作用就像对醇酒的作用一样重要,即使圣贤也不能例外。
如果雷锋有机会继续走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没人能够断言。不过我相信,他会遇到许多困惑,比如他决心热爱的人民在他热心信奉的人民公社的土地上偷懒,他热爱的党组织竟成为贪官污吏的温床,等等。同时我也相信他的眼界会像我们一样开阔许多。他会发现,关于人生根本问题的答案有很多种,他自己信奉的只是其中之一。从佛陀到耶稣,从孔子到毛泽东,人类的圣贤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答案,这种寻找至今仍在继续。
应当说,如今比雷锋生活的时代有了更好的寻找条件。35年过去,人类又积累了巨量的经验教训和各种知识。这些知识可以帮助我们更透彻地了解人类和万物之间的关系,帮助我们找到自己的根本和归宿,帮助我们进入更成熟更高明的境界。问题在于,我们有没有雷锋那样的真诚和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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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义的可行性----评李零的《丧家狗 我读〈论语〉》

一直有李零的这本书,却一直没深读,现在看了吴思的这篇文章,方有所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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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吴思的BLOG by 吴思 on 6/7/07

读李零的这本书,我有三点想法。

第一点是本书的书名,《丧家狗》感觉挺好的,挺对我的心思。

以前我有一个想象,我心目中的儒家圣贤,从孔子孟子到董仲舒,他们都在干什么?我想象出一个形象:他们做了一个笼头,要给牲口套上,最好还挂上铁嚼子,要把牲口管住。但他们的笼头不是用绳子或皮条做的,更不是铁的,而是用橡皮筋做的,对统治者有约束又不那么硬,很体谅很照顾,这就是儒家的礼义制度。他们套的也不是马,而是虎豹,是猛兽。孔子和孟子想方设法给猛兽套上笼头,却总也不能成功。到了董仲舒就更明显,他说自己能解释天意,想用天意来约束皇帝,把约束硬化,挂上铁嚼子,结果被弟子告发,差点丢了性命。

儒家圣贤到处巡游,努力游说,努力驯服野兽,这个故事,与一部苏联电影的名字很匹配:《驯火记》,莎士比亚的《驯悍记》也行。这是从积极方面来谈。从消极方面来谈,他们又不太成功,在汉朝之前真是屡战屡败。屡战屡败的形象,就是"丧家狗"的形象----找不到采纳他们主张的人家,走投无路,理想和个人前程都找不到归宿。

这也是有道理的。儒家要驯服统治者,要驯服暴力集团的首领,但那时恰好是暴力竞争非常激烈的时代,暴力竞争会选择不仁不义,被仁义道德捆住手脚的人很容易被淘汰,《孙子兵法》在讨论将领品德的时候就讲过这个意思。在这种形势下,儒家的努力一定会失败。丧家狗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

李零描绘的孔子形象,和我的这种想象非常接近,只不过一个说正面,一个说反面。一个说屡战屡败,一个说屡败屡战,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第二点,这本书读了多一半,现在已经有两个说法改变了我的老看法。

第一个看法,"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以前的理解来自朱熹的解释,直就是公平正直,不偏不倚,给一个恰如其分的回报。李零把"直"解释为值,你对我造成的怨是多少,我还多少,两个是相称的。这个解释,我看了前后的考证,我更偏向李零的解释,一报还一报。顺着这个理解,究竟什么算值,怎么才算恰如其分,也可以引出朱熹的意思,但更有根据,更深入,挖出了"对等性"这条衡量正当性的标准。对等性,在法律上体现出来,这个罪判三年、那个罪判五年,就体现了当时人认为的直,不同的时代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规定,这是从值得的值引申出来的。

第二个就是"仁义"的"仁"。我满脑子关于仁的想法,都是宋儒那一路的,都受到程朱理学的影响。"仁者爱人",就是没有人欲之私,纯然天理。这条思路似乎在文革中得到发扬,不断强调热爱人民,为人民服务,对同志对人民极端的热忱,随时准备为人民和历史规律献身。我觉得这就是仁。大公无私,斗私批修,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仁。那时候我还有点不理解,孔子说仁来得很容易,"我欲仁,斯仁至矣",热爱人民似乎是很容易的事。真是这样吗?我努力实践的时候,发现并不是那样的,对人民的实际感觉很复杂,想热爱并不是真的就能爱起来,你去爱的时候,不断被人民泼冷水,有时候还能激出反感。我欲仁,斯仁不至。努力再三,反而体验到自身的虚伪矫情。那时候对自己的感觉就很绝望,觉得自己简直无可救药,内心那么阴暗,没有对人民的满腔热爱,这一生就注定远离光明和广大深切的幸福。

我看了李零的解释,"仁"就是人首先把自己当人,也把别人当人,比起宋儒至公无私的解释来,这个解释就更容易操作了,只要我们想做到,确实就能做到。如果把儒家的这些东西看作精神上安身立命的基础,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安身立命的精神基础,那么,李零解释的这个仁,就是更可靠的,更能容我们安身立命的。我对这一点收获感觉很好,对我现在和将来的道德实践都有帮助。

未来的意识形态建设,必定要大量依赖我们祖先流传下来的各种体系和概念,不管是儒家、道家还是墨家,都有流传至今仍然有活力的概念。我们做传统的创新工作,进行传统的再创造,传统的创造性转化,需要一些基础的、最重要的构件,房柱、房梁,砖头瓦块等等。总要把这些东西都弄得结结实实,干净利索。这些工作非常重要,李零做得很好。

第三点。我把我正在读的李零这本书的几段,跟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做了对比,看看两个本子究竟有什么差别。

我以前看过一遍半《论语》。第一遍是在读大三的时候,当时抄了一遍,很认真,自己觉得懂了,现在想起来也没有读懂多少。还有半遍,有的时候遇到什么东西,翻翻查查,用的版本就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朱熹的解释有一种强烈的主观性,天理私欲的,总在宣扬他那一套。我看了经常不服气,老想跟他争吵,反而忽略了《论语》本身。这回我看李零的解释,就没有这种感觉,李零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不做过度阐释,还提供了很多背景知识,古文字的知识对他的解释也大有帮助。我跟李零就不打架。

我念几段李零跟朱熹解释不一样的地方。

14.7,"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诲",从字面上看就是劝导、教诲,但是你能教诲你的上级领导吗?这个"诲"我就不懂,朱熹也没有解释。李零说,在古文字里诲字和"谋"字写法相同,参谋的谋。替人着想,替人出主意。这个解释就顺了。

14.6,"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君子和仁是什么关系?小人和仁又是什么关系?李零说,君子是有两种,一个是身份的君子,一个是道德上的君子,小人也有身份上的小人,道德上的小人。朱熹就没做这种身份与道德的区分,他说有的时候君子会疏忽,于是君子也有不仁的时候。李零的解释是,有君子身份的人,未必就是道德上的君子,而道德小人和身份小人基本是重合的概念。这个解释就比朱熹有说服力。

14.5,"羿善射,奡荡舟","荡舟"我就不懂,朱熹说这是"陆地行舟",我想象不出"陆地行舟"是什么意思。李零解释了一句,是拉着泥橇或雪橇那样的东西,我大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要不然我以为是字错了,或者后人的记录有误。

类似的情况,我在两三页之内连续发现了三四处,每一处都比朱熹的高明。我以后再查什么东西,就要用李零的本子,感觉比用朱熹的本子踏实,抵触小得多,收益也大得多。所以我觉得李零干了一个好活,不管以后我们怎么做文化的建设,都应该依据一个踏实可靠的版本。李零这个版本,我看已经比朱熹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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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种大国崛起

看吴思的文章总感觉似曾相识,本人看中国的古代史,就有点感觉中国朝代的更替和黑社会的轮流坐庄有点类似,现在看来国共两党也差不多,都是暴力集团而不是生产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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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吴思的BLOG by 吴思 on 6/7/07

1、观察角度

我对世界史的了解很粗略,一知半解。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多一些,也不过三知两解。但我在读中国历史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有意思的角度,顺着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楚一些东西。我想从这个角度谈谈大国崛起。

这个角度就是划分暴力集团和生产集团,考察这两个集团之间的关系。

讨论这两个集团的关系,在阶级论里找不到根据,因为暴力集团不搞生产,不能看作一个阶级。按照列宁的定义,阶级应该是在生产体系中处于不同地位的社会集团。进一步说,历史唯物主义也不大支持这种讨论。在"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框架里,暴力不过是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属于上层建筑领域,为经济基础所决定,并为经济基础服务,统而言之也可以说为生产集团服务。如此被动,如此老实,如此弱小的功能,如此狭小的地盘,在我看来,配不上暴力集团的壮硕身躯。

因此就要把理论基础换一换。人是一种动物,从低级动物进化而来,生物学,进化论,比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的根基更深,可以作为借鉴。

我把暴力集团和生产集团看作两个物种。生产集团,例如农民、工人、组织生产的大小老板,比较像植物,属于自养物种。暴力集团,例如土匪、军阀、打天下坐江山的皇帝贵族,比较像动物,属于他养物种。也可以把生产集团比作食草动物,把暴力集团比作食肉动物。暴力集团的成员也持这种观点,所谓代天子牧民,就把生产集团比作牛羊,把自己比作牧人。一个搞生产,自养;一个吃别人,他养。两个物种之间存在着博弈关系,类似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之间的关系。食草动物兴旺了,食肉动物也会兴旺起来。食肉动物吃过头了,食草动物生长繁殖供不上了,双方都要衰落。如此循环往复。描述这种关系的,生态学方面有一个洛特卡(Lotka-Volterra)捕食者-猎物模型,两条波浪线此起彼伏,很像中国历代王朝兴衰之中官和民的命运。

理论基础更换之后,从暴力集团和生产集团的关系角度看历史,就能看到一些新鲜东西。从不同的角度能看到不同的历史。

2、三种类型的大国崛起

从暴力集团和生产集团关系的角度看,有三种大国崛起。

第一种大国崛起,我们特别熟悉,比如说强汉、盛唐,中国历代最兴盛的王朝,一个军阀或山大王率领自己的团伙把天下打下来了,然后坐江山,雇佣一批读书人作代理人。有时候是一个擅长征战的部族,比如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统帅的蒙古各部,比如满清的八旗,大体是部族打天下,部族坐江山,当然也要雇佣一些汉族官吏当代理人。

这样的崛起,一个王朝的崛起,其实是一个暴力集团的崛起。这个暴力集团崛起之后,维持社会秩序,生产集团得以安心生产,社会繁荣,于是就有暴力集团主导的大国崛起。再往后,皇家贵族安享富贵,时间越长,王朝的主人越堕落,代理人追求私利的趋势难以遏制,生产集团遭受的压榨也越来越重。王朝逐渐衰败,最后垮台。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第二种大国崛起,生产集团的崛起,或生产集团主导的崛起。

这个故事发生在欧洲。一些暴力集团统治的国家彼此抗衡,最后达成一种均衡,就好象中国的战国一样。这些暴力集团,有的以封建贵族的面貌出现,有的以国王和他雇佣的官僚代理人的面貌出现,以官家集团的面貌出现。在欧洲复杂的暴力均衡体系中,有些地方出现了缝隙,一些商人、市民或其他生产者,他们赎买了一块地盘,或者打下来一块地盘,比如说某个城镇,某个区域。他们结成公社,建立城邦,控制了暴力,生产集团把暴力集团变成了自己的保安,变成了自己的雇佣军,或者干脆聘请贵族当自己的公仆。

在这样的体制下,生产集团努力降低生产成本和交易成本,清除了许多发展生产和自由贸易的障碍,创造了繁荣昌盛的新社会,然后,凭借这种优势向全球扩张。

这种生产集团主导的大国崛起,即资产阶级主导的崛起,其实就是资本主义的崛起。马克思说,资本主义在百年历史中创造的财富,比人类历史上创造的财富的总和还要多。生产集团主导的崛起,当然要为生产力的发展创造条件,当然以更高的生产率为基础。

第三种大国崛起,暴力集团主导的赶超式崛起。

资产阶级主导的大国崛起之后,那些暴力集团主导的国家,无论是封建贵族主导的,还是官家主导的,相对落后了,感到了强大压力。他们要模仿,要赶超,要提高生产率,要富国强兵。德国、日本、苏联和中国,这些国家的崛起,就是一个暴力集团打了天下,坐了江山,然后奉行赶超战略,从社会上选拔一些精英,制订五年计划,动用行政力量甚至直接动用暴力推动工业化。这是暴力集团主导的,模仿资本主义的大国崛起。

这种崛起也有"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特点。模仿阶段效率高,动员广,手段多,几个五年计划就上去了。暴力集团也随之狂妄起来,或者胡闹走偏,用新获得力量欺压邻居,或者腐化堕落,像历代王朝的官家一样走向衰败。

3、中国的崛起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几经挫折,终于像德国、俄国和日本一样,感到了变革的压力。暴力集团坚持的老政策不得不改。于是变法改良,模仿先进,搞洋务运动,一波接一波地发动了官家精英主导的赶超和工业化。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满清统治集团的腐败积重难返,没走多远自己就垮了。

国民党集团打了天下,坐了江山,接着搞工业化,统制经济,模仿赶超,内忧外患之中,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奈何"既生瑜、何生亮",一个更有效率的暴力集团与它并存,并且利用复杂的暴力均衡格局发展壮大。这就是共产党。同时,国民党作为垄断权力的官家集团,也难免走上腐化堕落的老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共产党打了天下坐了江山之后,模仿苏联的赶超战略,动用国家的行政和强制力量,抽取农业积累搞工业化。到改革开放前,中国建立了相当完整的工业基础,像苏联一样大体完成了硬件模仿。

这一段仍是官家集团主导的崛起。这种崛起的速度虽快,但代价也很惨重,大量死人,大量浪费,大手大脚而且笨手笨脚地硬干。更无奈的是不能持久。我们熟悉的国企病,或者叫官企病、官场病,越来越严重,渐成积重难返之势。历代官办企业,和历代官府一样,开头往往生机勃勃,效率高,很赚钱,后来逐渐懈怠,内部代理链越来越长,监督不足,空子越钻越大,又没有外部竞争,官企和官府一样日益腐化衰败。官家体制,无论是中国的还是苏联的,都无法解决这样的问题。官企病和官场病其实是体制病,都是官家集团的权力不受制约导致的病。这种病的根子扎在人性和所有物种的天性深处:追求更少付出、更多获得的趋势,在遇到外部抗衡阻遏之前,在得不偿失之前,不会自动停止。

改革开放20多年来,中国经济蓬勃发展,这种崛起是生产集团主导的崛起。官家集团让出了很多空间,所谓放开搞活,松绑解禁,允许农民、工人、个体户之类的生产者进入一些生产领域和流通领域,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于是出现了资本家。在这些领域里,经济蓬勃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在这个意义上,这一阶段崛起的主导者应该是生产集团,农民、工人和资本家主导了这个阶段的崛起,官家集团的贡献是不断让步,不再禁止,同时维持社会治安。

我们现在处于中间状态。既不是纯粹的官家集团主导,也不是彻底的生产集团主导。在经济方面,中国接受了世界各国生产集团制订的经济活动规则,加入了西方各国的资产阶级和工人农民共同创建的WTO体系。但在政治方面,中国仍是一个官家集团说了算的社会,民主宪政体制尚未建成,官家集团腐败的历史趋势正在重演。

所谓宪政民主,就是生产集团控制暴力集团,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保安和守夜人。更宽泛地说,就是人民大众当家作主,民众控制官家集团,把官吏变成公仆。我们现在还没有进入这样的社会。在当代中国社会里,官家主义的问题和资本主义的问题同时并存。官家限制盘剥生产集团的问题普遍存在。资本和官家联手,限制工会农会,过度榨取工人剩余价值导致生产过剩的问题也普遍存在。于是,我们既为资本主义所苦,也为资本主义不发达所苦。官家主义晚期的问题,连同资本主义早期的问题,一起困扰着我们。

4、两大集团进退的一般规律

暴力集团剥削生产集团,通常采用两种方式。一是垄断,圈占把持利益最丰厚的领域;二是搜刮,层层剥皮征敛劳动产品。

生产集团不断反抗,设法争取到的让步大体也属于这两个方面。

暴力集团固然可以占有全部土地,垄断所有资源,甚至占有劳动者的人身,但他们无法低成本解决劳动者怠工问题,无法高效率地利用土地资源。全面霸占反倒带来了得不偿失的结果。为了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做大蛋糕,暴力集团被迫向生产者让步,于是就有了私有土地,放开了盐铁专营的部分环节,有了民营资本,有了松绑弛禁,有了放开搞活。不过,中国民营企业目前仍然受到许多限制,利润最丰厚的领域仍然不许他们进入。

暴力集团固然可以抢走全部产品,但过高的抢劫率,反而导致产品总量下降,反叛增加,暴力集团攫取的纯利减少,总体上得不偿失。于是就有了轻徭薄赋,减免税赋等政策。但是,公开的政策可以调整,官家私下利用合法伤害权攫取灰色利益的趋势却难以遏制。

关键问题在于,凭借暴力打天下坐江山的统治集团,总有过度使用暴力的倾向。这是他们用来牟利的基本资源。在维持自己构建的秩序、抑制异己暴力所必须的暴力水平之外,这个集团及其各级代理人,总要利用霸道的禁令,利用垄断特权,利用合法伤害权,通过苛捐杂税,法外征敛,贪污受贿以及潜规则等方式攫取额外收益,直到无利可图或生产集团无法承受为止。在这样的社会中,暴力浓度总是偏高的。

只有生产集团成为社会的主导者,控制了暴力之后,以暴力为牟利手段的问题才能得到彻底解决。暴力浓度才能被控制在锄暴安良所必需的低水平上。只有在民主宪政的制度下,才可以彻底消除暴力集团返身吞噬一切的风险,劳动生产者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获得光辉的前途。这样的大国崛起,才是持久而善良的大国崛起,也是可靠的和平崛起。

2007年2月8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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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极左经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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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反向改造世界观

这又扯出了我心里的一个漏洞。队委会激励机制上的缺口,由我这个一把手负责填补。我凑凑合合地补到60分及格的水平,但我心里的缺口谁来补呢?

按照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中的要求,"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地热忱,"这个漏洞似乎可以自我填补。就好像饿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样,热爱人民就去为他们服务,从而得到自我满足。但在我的感觉中,这种纯情感的东西,在与工农大众的冲突中会逐渐冷却,缺口越来越大。靠爱和情感补不上。

我们村流传着一首顺口溜:"大队干部搂,小队干部偷,社员缝个大兜兜。"描述了众人踊跃占集体便宜的场面。如此描述有些过分。我的印象是,在正常年景,五分之一偷,五分之三搂,五分之一不偷也不搂。每到偷窃收益最高的季节,队委会就推出我当一个月的护秋员。我是外来的愣头青,敢得罪人。几个月护秋员干下来,每天想贼防贼,练出了一双贼眼。我每隔三五天抓一个贼,创造了我们村看秋历史的最佳战绩。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在这种检验和调整之中,我的世界观悄然转变。多年之后,我接触到西方经济学对人的基本假定:人们理性自利地追求利益最大化。这个说法让我眼前一亮,好像揭去了看秋练出的贼眼的最后一片蒙子。

现在回首往事,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世界观确实得到了改造,只不过和毛主席指引的方向截然相反。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我的眼睛和眼中的世界彻底改变了,从醉眼陶然的一片粉红,变得越来越像老鼠,善于在黑暗中发现利益和危险----贼眼贼亮。

回顾对农民感情的变化,我还有一个惊奇的发现:当年的愤恨现在又变成了赞赏。过去,意识形态教条把工农大众描绘成精神最干净、关心集体、大公无私的圣人集团,抬高了我的期望值,一旦失望就滋生恨意。现在,高调的意识形态转变为人类理性自利的假设,期望值已经降低,对共产主义理想社会的憧憬也变成了对利益制衡体制的信仰。此时心态平和,把千方百计追求个人利益的行为视为当然,发现一点自我约束也知道珍惜。再看农民与统治集团斗智斗勇,包括当年与我斗法,妙手连发,不禁欣赏起他们的反抗策略。由此看来,现实主义培养同情和温情,理想主义反倒助长仇恨。

顺便提一下,我对工人阶级的感觉比对农民更糟糕。1974年,我曾在当时最革命的石油战线当过一个月的翻砂工,发现工人们每天只干三四个小时的活儿。我多干了,就有热心的师傅劝我注意群众影响:你这样干可能提高定额,连累大家,群众会对你有意见。后来我在大港油田干活儿,以中上等速度干两个小时,师傅就过来制止我们,说一天的定额已经完成。我大惑不解:号称最先进的领导阶级为什么也偷懒怠工?多年之后,我看到刘少奇在安源煤矿组织罢工的经历,工人得势之后,每天只干半天活,整得公司承受不了。李立三在路口拦截工人,不许他们早下班,工人就骂他是资本家的走狗,还动手打他,气得他大哭而去。刘少奇为此苦恼很久,还请教了来访的美国共产党领导人,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跳出马列主义教条之后,我才闹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工人农民和地主资本家一样,每个阶级都在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这种互相冲突的追求构成均势,社会因此正常运行。确实有自觉精神这种东西,但仅靠某个阶级的觉悟和自律是不够的。任何一家独大的格局都会损害全局并最终伤及自身。这种来自生活经验的认识就是我转而信仰利益制衡体制的根据。

随着世界观的悄然转变,我的浪漫情怀越来越淡,理性和算计深入骨髓,本来依靠理想和信念填补的缺口也进一步扩大。干部当到第二年,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身力量补不上那二三十镐的大缺口。我对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前途深感悲观。极左派描绘的共产主义理想越来越显得渺茫。我开始怀疑继续死撑下去的意义。

在真实的心理活动中,这个变化过程体现为拉锯般的冲突。革命热情逐渐冷却让我深感恐惧,便调动起全部力量与之对抗,精心呵护心中的每一颗火种,鼓起腮帮子吹出火苗。这时我写出了此生最革命的几句诗:"火红的党旗呼啦啦地飘!我们是党旗上的镰刀!我们的热血在党旗上燃烧!" 我迫切需要用热情的大话给自己加热。

总之,靠精神力量或世界观改造补不上缺口。那么,靠行政升迁如何?

如果像国营企业那样,出色的管理者可以得到行政体系内部的升迁,这当然是有效的激励。不过,农村干部能够进入干部系列的概率极低。大寨出了一个政治局委员,一个中央委员,这种概率,在全国上百万个村庄里,连二十万分之一也没有。建筑工人的年度死亡率是十万分之八,这种死亡风险几乎不在职业选择的考虑范围之内,而成为中央委员的概率还不到这种不值考虑的概率的6%。对农民来说,成为公社干部的机会也小到了不值考虑的程度。一旦升官的概率低到一定浓度,激励就不再普遍有效。反过来,撂挑子,争取更多的闲暇,才是获得福利最大化的策略。这也是农村基层干部的实际选择。

结论:干部激励机制的缺口,靠行政升迁的路也补不上。

不过,这条路可以列入我的考量。我是知青,又是先进典型,从大队领导升到公社领导再升到县委领导的概率远高于常人。我当时确实也如此预测自己的归宿。问题在于,追求升官的个人前程,还能算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世界观吗?我想走这条路,到底是为了对革命做更大的贡献呢,还是为了个人的名利地位呢?我糊弄自己说,地位越高,对社会的贡献越大,这是为了革命。但我怀疑自己是自欺欺人,而且可疑程度超过六成。

假如毛泽东长命百岁,我在学大寨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没有升官,如果我和农民一样需要养家糊口,大概用不了几年,我的肚子就会告诉我什么是真理。如果我因为学大寨积极而很快升官,恐怕我会继续与农民作对,加大向小生产进攻的力度,在更大的范围内割资本主义尾巴。

顺便插一句,我的升迁完全是由上级领导决定的。甚至在入党之前,公社副书记和大队书记就找我谈话,内定我为生产队指导员兼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连群众意见都不必征求。继续听党的话,继续与农民作对,对我的升迁有益无害。

如果我在明白是非之后升了官呢?我会为了自己的前程昧着良心推行极左路线吗?我会像安徽凤阳县委书记陈庭元那样默许大包干吗?我不知道。官场也是改造世界观的好地方。

七、临阵脱逃

以极左的标准衡量,我的插队经历就是一连串的失败。青年突击队的义务劳动首先受挫,以共产主义义务劳动替代雇佣劳动的梦想破灭。限制自留地或曰资产阶级法权的努力以退让告终。建立坚强的领导班子的企图也一再失败。屡战屡败之后,我失去了发动进攻的锐气,和多数基层干部一样转入守势。

每年深秋,种完冬小麦后,县里都要开二十多天的三级干部会,简称"三干会"。先在公社开,再转到县里开,整党整风,建班子。我连续参加了两年,每年的重点都是解决干部撂挑子问题。在全国范围内,干部激励不足的问题普遍存在,年底便是干部撂挑子的高峰。我们听大量鼓动报告,接受上级给我们打气,学习先进典型,互相批评并自我批评,听革命前辈训我们没出息,听公社书记跟我们说好话,说大话,再集中解决几个让人灰心丧气的难题。最后人人过关地表个态,承诺再干一年。那么,经过多年的筛选沉淀,什么人留在干部队伍里?

我们听过一个生产队长的报告,题目是《当队长有瘾 搞管理没够》。许多有管理偏好的人,当领导感觉轻松愉快的人,组成了生产队干部的群体。他们有个人特色的选择偏好降低了当干部的成本,提高了当干部的收益。只是这种人比例很小,经过长期沉淀积聚起来,也未必能补上激励缺口的两三成。

各级领导竭尽全力,只能勉强维持这种均衡。这是学大寨运动维持不垮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道防线漏洞百出,但最高司令部一轮又一轮地动员发令,干部队伍像环环相扣的战阵和各级督战队一样挺在那里,经受着八亿农民海潮一般扑向自留地的正面冲刷,经受着农民和农村干部大面积怠工在内部和背后的淘洗。

僵持之中,恢复高考了。

我曾经在公社大喇叭里放出大话:"招工不走,招生不去,永远扎根在贫下中农的心里。"这句大话悄悄给升官的前程留了一条路,却完全堵住了进工厂和上大学的路。

一位和我同样肩负重任的知青朋友劝我:"我试着扎根了,但我发现贫下中农的心里是一片沙漠,你扎根其中也无法成活。"他考上了清华。可是我的大话余音缭绕,报名高考无异自打耳光。我咬紧牙关,不理父母的请求,不报名,不复习,默默抵制了那年高考。伙伴们去公社交高考报名表的时候,我正爬在树上打核桃。秋色西来,天高云淡,我胸中激荡着自我牺牲的悲壮感。

1978年,社会大变动的各种迹象越来越显著,大队书记和公社负责知青工作的副书记先后找我谈话,表示支持我参加高考。我表面上显得不太情愿,答应考虑考虑,暗自却高兴有这个就坡下驴的机会。我自欺欺人地想:上大学也是为革命,本事大了可以对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一所我认为最具理想主义和革命精神的学校。考分到达村里的时候,正是护秋的季节。人们大呼小叫地找到我,说我的考分特别高。我半信半疑去大队广播室看了成绩通知单,果然远远高于录取线。我心中一阵狂喜,却故作镇静,不紧不慢地踱回宿舍,提了镰刀,按照往常巡山的路线出了村。走到荒僻处,终于按捺不住,一口气跑上十几层楼高的山梁,毫不气喘,兴犹未尽,又蹦了几个高。平静下来后,我为自己的反应大吃一惊,也为自己的大喜感到羞耻。我怎么这样?不是上不上大学无所谓吗?我那么想离开农村吗?我还以为自己对农业学大寨的伟大事业恋恋不舍呢。由此我也得到了一条经验:人们往往并不了解自己。

新鲜劲过去之后,我心底的羞愧露头了,而且数年挥之不去。我食言了。我怕苦了。我临阵脱逃了。同时我又感到大为轻松,真切体会到什么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不必在一场预感到失败的战争中苦苦支撑下去。

八、如今了然识所在

多年之后研读明史,我注意到明朝初年和共和国初期的惊人相似。朱元璋也搞国有化,更准确地说是官有化,剥夺各个社会集团的权利,尤其是大地主大商人的权利,将尽可能多的资源集中在官家手里,同时严厉约束各级官员,鼓吹道德教化。

顺着这条轨迹上串下连,我获得了另外一种眼光和感觉。我感觉自己当年很像朱元璋手下的酷吏。我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与各个社会集团对抗,尽量把所有的资源集中在官家手里,努力清除反对我们崇高理想的人们。我以为这就是社会主义,这样就能建成共产主义,正如朱元璋以为这样可以建立合乎王道的万代基业。

资本主义,就是夺取皇家贵族的权力,由资产阶级集体控制政权。社会主义,就是夺取资产阶级的权力,将政权置于无产阶级集体控制之下。可是这两种权力转移均未在中国发生。我参与的事业,一方面是铲除资本主义萌芽,另一方面是控制驱使农民群众,而不是被他们控制和驱使。这种官家说了算的体制,既不是资本主义,也不是社会主义,而是极端的官家主义(参见拙作:《置疑"权贵资本主义"》,《凤凰周刊》2005年第13期)。

官家主义因主张和信条不同,又分为多种类型。儒家信条在西方冲击下败阵之后,以赶超西方为目标的各种主张登上了历史舞台。我插队的时候只熟悉其中的两种主张。一种是:官僚集团直接承担资产阶级的使命,管理生产,计划经济,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物质刺激,利润挂帅,把全国办成一家大公司。这条路线被毛泽东斥为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另一种是: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创造共产主义新人和新世界,顺便完成四个现代化,并一劳永逸地解决资本主义时代的其他问题。这种远远超出资产阶级物质利益眼界的追求,就是毛泽东的理想。后人把这种理想称为空想社会主义,空想固然不错,社会主义却大成问题。这里根本就没有农民之类的社会集团说话的份儿。

从官家主义的角度看,左派右派的分类,被超越历史阶段地过分强调了。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官民之分,才符合我们的时代特征----官民之分更能揭示当代的主要矛盾。所谓官,就是打天下坐江山的暴力集团及其官僚代理人;所谓民,就是农民和工商业者组成的生产集团。生产集团控制了暴力集团及其官僚代理人之后,劳动和资本的矛盾才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这时候,左翼右翼之类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相关的划分,才从二级政治分类上升为一级分类。如此看来,在官家极权的时代,我恰好在为强化极权、削弱农民势力而冲锋陷阵。问题在于,任何集团的势力太大,和皇家贵族势力太大或资本家势力太大一样,都是一种社会失衡,都将造成社会灾难。

在新的历史坐标系中,当年的困惑和迷茫消失了。如今了然识所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国历史就是官家主义的历史。毛泽东时代,官家对社会的控制达到全盛的顶点,用自己的理想塑造社会人心的全方位努力登上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并且凭借强权打造了工业化基础。"文革"之后,从农村到城市,处处民进官退,民间和官家势力的新均衡即将重建。迄今为止,对这种新均衡的意识形态描绘和理解尚未定型,就连我在此使用的"官家主义"也是正在形成之中的概念,我们仍处于下一个均衡类型重建之前的探索和动荡之中。

在官家集团真正成为公仆之后,我希望出现所有社会集团共同当家作主的社会,大家靠投票立法定规,我以为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社会,或者叫"全民主义"社会----每个社会集团及其成员都有平等的政治权利,谁也不能凭借暴力专别人的政。资产阶级固然财大气粗,但工人可以依靠工会与之抗衡;农民固然是一盘散沙,但可以凭借农会分担集体行动的成本,为本阶级争取更多的利益。为了保护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弱者,消除拼命谋生的土壤,这个社会还应该设立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体系。

倘若我梦想落空,代替官家主义的真是资本主义社会,立法定规全由资本家说了算,禁止组建工会,禁止罢工,凭借暴力专工农大众的政,那时候,即使我衰老不堪,我也要再当一回左派。这不是出于什么阶级感情,而是出于对利益制衡的信仰,出于对公道的信仰。公道自在人心。

2006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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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社员激励机制的缺口

农民对集体大田和自留地的亲疏是可以计算的。

刚插队的时候,我对农民普遍偷懒的现象很不理解。按照当时的意识形态信条,工人农民爱国家爱集体爱社会主义,不应该偷奸耍滑。我问一位贫农为什么不好好干活,他反问道:"有我多少?"这话我听见了,但没有往心里去。十几年之后,我才领悟了这句话的深意。

我们第三生产队有57户人家。假设每户人口劳力相等,在集体的大田里,我刨57镐,才为自家刨了1镐。反过来说,我偷懒少刨57镐,自家才损失1镐。这种体制极其有效地激励偷懒,同样有效地惩罚劳动。自留地则不然。那里的每一镐都是为自家刨的,真所谓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对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来说,自留地对劳动积极性的激励效率是生产队的57倍。结果,自留地和庭院仅占总耕地面积的7%左右,但社员像绣花一样精心伺候,每年收获的烟叶粮食和蔬菜,价值将近家庭总收入的三至五成,能与生产队90%多的耕地分庭抗礼。

我们生产队的激励效率只有自留地的1/57,这还算好的。1958年人民公社兴起的时候,规模动辄万人,连生产队和大队的干部都不用对劳动成果负责,结果闹出了一场大饥荒。饥荒迫使极左派撤退,在"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一线构筑防御工事,同时伺机反扑。大寨大队和昔阳全县取消"三自一包",实行大队核算,又把前沿推进到以生产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中线阵地。大寨大队80户人家,从物质刺激的角度看,其激励效率只有自留地的1/80,还不如我们生产队。

总之,如果把自留地比作社员的亲儿子,集体大田就是50竿子甚至80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其疏远程度如同陌路。

顺便交代几句:我没有计算工分差别对劳动者的激励作用,因为这种作用在我们村并不存在。名义上说是按劳分配,实际是按年龄和性别分配。男壮劳力一概评10分,女壮劳力一概评8分,老人孩子根据年龄体力评4至8分,地主富农比正常标准低一档。真实规则偏离名义规则,是因为这样做阻力小,就好像现在评职称,论资排辈,评委会只卡硬条件,否则就难免纷争大起,既得罪人又摆不平事。我一度不知深浅,试图打破这套不分好歹的规矩,把一位敬业的老饲养员从八分半提高到十分,结果孤军奋战,在队委会上几次争吵,只给老饲养员争到9分。老饲养员感到社会压力,私下找我,求我别替他争了。

对比自留地和大包干,大寨模式在激励机制方面存在如此巨大的缺口,农村基层干部如何弥补呢?常用的办法有三种。

第一种,以身作则,道德感召。

普通社员刨57镐,我刨87镐,107镐。我让你们占我便宜,你们好意思吗?有不好意思的,自然会多刨几镐。大寨的陈永贵,大寨大队的几个党支委,尤其是贾进财,都是这么干活的。这种感召是有效的,只是效果不那么可靠----它不仅依赖干部行为的感召力,还要依赖众人良心的敏感程度。

我和附近公社的一位先进知青聊过这种作用最佳状态。他讲了一个故事。他们公社有一个村,队长干活拼命,为了集体不顾家,结果和老婆打架,老婆喝农药自杀了,丢下四个孩子。他们队里的社员特别感动,不用招呼就出工,干活全不惜力,谁偷懒大家就骂他没良心。收工后大伙还轮着去队长家带孩子,替他种自留地,帮他家打的柴禾堆了一房高。我们两人唏嘘之下,笑叹自己没有老婆,想感动大家不知还要等多久。

第二种,思想教育。

思想教育也有两个层次。所谓提高阶级觉悟,无非是让众人认清自身利益与集体利益和国家利益的一致之处。这种以物质利益为基础的教育,说到底,避不开1镐与57镐的关系问题。算得越透彻,偷懒越有理。假如人家偷懒而我不偷懒,一位社员反问我:那不是让人家剥削了吗?这是第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我们算不赢偷懒的社员。

第二个层次,倡导"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创造共产主义新人。毛泽东试图培育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公而忘私、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新人,"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地热忱"。

在蜜蜂和蚂蚁的社会中,这种个体确实存在,但一个社会性昆虫群体其实只是一个繁殖单位,近似于人类的一个家庭,而不是血缘关系疏远的一个生产队或一个村庄。工蜂工蚁与本群体姐妹的基因重合率达到75%,而人类的父母与儿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基因重合率不过50%。蚂蚁蜜蜂的献身精神是有生物学基础的,正如人类对家庭和亲人的关爱也是有生物学基础的。拥有这种利他精神的物种可以在进化中获得竞争优势,从而保住甚至扩大自己的基因分布区域。极左派鼓吹以社会阶级为基础的献身精神,而社会阶级并不是遗传繁殖的基本单位。极左派的这种企图,简直就是要创造一个连"造物主"也不知如何设计的新物种。

当然,毛主席说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类确实有一种精神力量,问题在于,在激励机制的缺口中,这种精神力量顶得了多少镐?顶三五镐还是57镐甚至80镐?在我们生产队,平均而论,这种不在乎回报的纯精神力量,似乎连三五镐----缺口的7%----也顶不上。极左派坚决反对一切利用人类利己之心的政策,说那是调动私心,因此狠批物质刺激,禁止各种承包制度,迫使基层干部集中力量创造共产主义新人。如此极端的政策,固然符合两种激励机制的竞争逐步升级、走向破釜沉舟的逻辑,但也意味着关闭93%的能量,依靠7%的能量推动农业生产。结果,产品严重匮乏不说,在我的感觉里,那7%的精神力量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历尽摧残之后,剩下的还不足3%。

第三种,政治压力。

所谓政治压力,对我来说,主要体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训人。大家干活的时候,如果有人站着聊天,半天不动弹,我就吆喝一嗓子:"动弹啦动弹啦,要聊回家聊去!"再严重点,就在出工前不点名地警告一番。"有人思想成问题啊。我数了,一上午铡草不到二百下!一分钟还铡不了一刀!给谁干呢?给你自己干呢!你偷懒,不是剥削大伙嘛!再不自觉,咱们就拉出来说说!"如果有谁反抗,顶嘴带脏字,我就狠狠扣他的工分。我对社员如此凶悍,以至我们队的小孩哭,当母亲的会拿我来吓唬孩子:"哭,哭,再哭吴思来啦!"

当然,作为平衡,也要经常表扬劳动态度好的社员。

保持政治压力,我认为是填补缺口的主要手段。以我们生产队而论,那56镐的缺口,假如以身作则和道德感召的力量可以补上6镐,思想教育可以补上4镐,政治压力就可以补上16镐甚至20镐。于是26镐至30镐有了着落,剩下的26镐到30镐则难以弥补,体现为怠工造成的净损失。

这种估计,用来解释大寨,肯定低估了政治思想工作和干部带头作用的力量。大寨的社员很少怠工。但用这个比例解释我们生产队,解释全国的情况,未免过分乐观。大包干之后,农村劳动力大量外出,留在家里的人,劳动质量明显提高,劳动时间却大大缩短,由此可见,公社体制下怠工的净损失不止一半。

八亿农民怠工,中国受不了,全世界都受不了。极左派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没有能力弥补激励机制的缺口,就守不住集体经济的阵地,更别提继续前进了。

五、干部激励机制的缺口

算到这会儿,一个新缺口出现了:那些以身作则、进行思想教育、维持政治压力的干部,他们的动力来自何方?普通社员激励机制的缺口靠他们勉强补上了一半,但在这一半的背后,补缺者自身的激励机制,也是千疮百孔,随时有瓦解的危险。

我当生产队指导员的第一年,平均每两个月,生产队长向我辞职一次。其他五位队干部也穿插其间。撂挑子的原因很多,为了省事,仍旧以水渠为例。

有一天,大队书记的堂兄忽然将通过他房后的水渠拆毁,几十亩麦田的封冻水没法浇了。他说水渠渗水,把他家的房基洇了,要求队里挖地三尺,用水泥浇筑这段水渠。我们去他家看了,一丝水痕也没有,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就要断水半个月,大量耗费贵如面粉的水泥?生产队长认定大队书记支持他堂兄刁难自己,立刻找到我,宣布辞职。

这位生产队长年近五十,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农活很好,自留地和庭院收拾得妥帖至极。他看前任队长一而再,再而三地撂挑子,什么事也扛不住,多次耽误队里的农活,心里有气。所以,我请他出山,一探口风就觉得有戏,按常规三顾茅庐之后,他就接手上任了。没想到刚上任就遇到了这种挑战。

拆水渠的汉子大约三十六七岁,精灵鬼怪,好讲三国,是我们生产队的人尖子。新队长也是人尖子,便有了几分竞争关系。新队长不肯受他的气,所以一遇挑战便派人去硬修断渠,那汉子干脆往断渠上一躺:要动家伙就往我身上招呼。派去修渠的石匠自然不肯为了队里的事打架,就找了队长,队长又气哼哼地找到我,说这是受大队书记的指使,没法干了,宣布辞职。其实他夸大了挑战的来头。大队书记私下跟我说过不少新队长的好话,请他出山当队长也是大队书记的建议。

我上门问那闹事的汉子,为什么早不闹晚不闹,队长刚上任就闹,是不是对人家有意见。汉子说,早就想闹,看前任队长溜肩膀,怕吓着他,就忍到现在。新队长不是本事大吗,怎么也这副德行。现在想来,这话其实也是斗气。庄稼急用水的时候他不敢断,怕激起众怒。庄稼不用水的时候,我们又不怕他断。浇可有可无的越冬水之时,最是打劫的好机会。结果,僵持数日,经过四五次往返谈判,闹事的汉子放弃挖地三尺的要求,只要用细水泥把他屋后这段水渠抹上一层,就容许过水了。

此事解决了,队长的心却凉了,死活不肯再干。于是,我又拿出对付前任队长的老办法,吃过晚饭就到他家做"思想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大伙的事,都不干谁干呢?你也不干我也不干,秋后大伙喝西北风?"然后就端过他家的烟笸箩卷大炮,喝他家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几句,每天熬他到半夜,按照常规,熬到第五六天,再坚决的人也会答应继续干。遇到特别顽固的情况,我还会拉上其他队委会成员,甚至拉上大队书记,一起做他的思想工作,一起去熬他,轮流去熬他。

按照左派的革命逻辑,干部干部就是先干一步,除了责任义务和指挥别人的荣耀,当干部几乎没有物质方面的好处,全凭革命精神的支撑。在那57镐里,他们只有1镐,但他们却要晚上开会,处理琐事,白天操心安排农活,带头多干,督着别人多干,不时还要干点堵人财路的事,得罪几个路子多的能人。这就意味着,他们付出了两到三镐,所得只有1镐。他们让普通社员搭了便车。

当然,干部偶然也能在招工招生等好处出现时优先一把,但那不是主要因素。如果特权多、待遇好,就像大公司高薪雇佣管理人员一样,也可以构成强大的激励体系,但这条路与文革的理想背道而驰。当时正在抓"党内资产阶级","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主要罪状就是利用特权搞腐败。众目睽睽之下,那时的特权收益比现在少得多,在干部比普通社员多付出的10镐中,平均起来,特权未必能抵偿两三镐,缺口依然存在。

地主和资本家都有足够的动力监督雇工的劳动,正如雇工也想方设法逃避监督一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双方对利益最大化的追求构成均衡,维持着经济的运行。但是,地主资本家监督管理的动力来自剩余索取权,监督带来的收益完全归他们自己,亏损也要由自己承担。这种物质利益的奖惩机制是有效的,但被视为资本主义道路。在大寨模式中,干部监督管理的收益全归大众,他本人的收益主要来自精神和社会地位方面的荣耀。那么,干部的社会地位、当干部的精神愉悦和指挥别人的荣耀能不能补偿那些额外付出呢?这就因人而异了。

前任队长,开头觉得还能补偿,干得时间长了,荣耀和地位带来的愉悦淡化了,就觉得难以补偿了。干得越久,与怠工和占小便宜的社员的冲突就越多,对人性和自己的服务对象就越失望。最后,原来还有几分的同情心和责任感消磨殆尽,轻蔑和愤懑越来越重。队干部找我撂挑子的时候,往往会撂下一句狠话:"这帮东西,饿死他们也不屈!"

新任队长,支撑了大半年后,荣耀感同样淡化了,对前任队长缺少担当的义愤消失了,儿子又进公社农机修配厂当了工人,继续当干部的利益相对下降,于是,遇到一点小麻烦就辞职了。最后我请出一位有残疾的中年人接替他当了队长。如果我继续熬他,未必不能再使他撑半年,但我失去了熬他的兴趣。

和那些辞职的干部一样,我对人们的一般看法越来越坏,温情越来越少。开始,我希望自己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生活得彼此分不开,想他们之所想,急他们之所急,努力去热爱人民。当干部不过一年,有一天,偶然和其他公社的先进知青聊天,说到社员偷懒的现象,我咬牙切齿地冒出一句:"一群牲口,恨不得拿鞭子抽!"话一出口,心里一惊。我这是怎么了?本想热爱人民,怎么反倒滋生恨意?本想当人民的勤务员,怎么心里成了奴隶主?我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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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极左经历(上)

路线的错误,导致的是南辕北辙,但是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多人跟着走,现在看来"忆苦思甜"是法宝。但是到今天人们忆苦思甜的时候,情况已经截然相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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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吴思的BLOG by 吴思 on 8/6/07

我的极左经历

吴思

假如四人帮在权力争夺中获胜,极左派的命运会有什么不同?

尽管高层权力斗争风云变幻,最终决定一种社会理想成败的,还是它在社会基层的可行性。极左派在文革中推行的农村政策是: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大寨模式可行,极左派的理想就可行。大寨模式行不通,极左派早晚要退出历史舞台。

文革末期,我在学大寨的最前沿,在极左翼,向更左的方向冲锋,亲身体会到极左派前进的艰难。极左派名声不好,他们的视角很少被顾及。不过,我在左翼受挫的经历,对我理解晚年毛泽东的失败和中国极左势力的衰落大有帮助:我的焦头烂额之处,也是他们举步维艰之地。

一、义务劳动受挫

下乡插队之前,我在中学当了几年团支部书记,按照列宁在《伟大的创举》中的教导,多次组织过"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到农村后,我接任第三生产队的团小组长兼青年突击队队长,又把"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搬到了农村。

我们村口的南山上有一片荒坡,第一次义务劳动就是在荒坡上刨坑栽树,建一座"共产主义青年梨园"。1976年4月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收工之后,我们青年突击队四十来人义务劳动两个小时,种上六七十棵梨树。这是我们村历史上头一回搞义务劳动,大家很好奇,连在校学生也跑来参加。效率高,干劲大,挑水爬坡都是一路小跑,义务劳动大获成功。

初战告捷,按照当时的俗套,我作《流汗歌》一首,发在黑板报上。诗写得很矫情,把符合正确路线的一分情绪夸张地感受为五分,表达为十分,努力自我感动并感动别人。

在胜利的鼓舞下,我又有了更宏大的设想:将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从每周一天逐步增加到两天三天,最后取代有报酬的劳动。在我们生产队,然后在我们村,率先实现共产主义的劳动分配形式。这种设想的理论基础是:按劳分配是一种"资产阶级法权"----给多少报酬出多少力,以人们的私心为基础,助长雇佣劳动思想。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萌芽。我的计划比大寨还要左。大寨当时的劳动报酬形式是"一心为公劳动,自报公议工分",被后人讥为"大概工",但劳动报酬与劳动态度和劳动成果多少有一些关系,因此就残留了雇佣劳动的痕迹。我打算消灭这点痕迹。

一周后,我组织了第二次义务劳动,人数稍减,但干劲也不小,补栽了三十多棵梨树,给上次栽的树浇了水。公社广播站很快就在大喇叭里表扬了我们青年突击队,还提到我的名字。

第三四次义务劳动,分别给苹果园和梨园浇水。众人的新鲜劲渐渐消退,参加者越来越少,有事请假的越来越多。列宁在《伟大的创举》里提出过一个设想:共产党在取得政权之后,如何判断入党积极分子的动机是否纯正?他建议把"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作为一面筛子。经受住半年以上考验的,才能吸收入党。党员经受不住考验的,还可以清除出党。这个想法当然不错,可是,把这面筛子用到我们生产队,恐怕过不了多久,筛子上边就剩不下几个人了----说不定只剩我一个。进一步说,我这个剩下的孤家寡人,动机是否纯正仍然成问题:我能经受住较大的考验,到底是因为我热爱劳动或热爱人民呢,还是因为我有更大的野心?

一天晚上,我召开团小组会,讨论义务劳动中出现的问题。我猜想,大家的新鲜劲过去了,再往下走,必须调动蕴藏在青年心中的更深刻的精神力量,启发大家的觉悟,读书学习,思考人生的意义,树立人生榜样,等等。没想到,这个会成了对我的批评会。几位团员在会上联合指责我,说大伙热情衰退的主要原因就在我身上。我利用了大伙,干活是大伙出力,出名却是我个人的。大家不愿意继续被我利用,成为我捞取个人荣誉的工具。

这种指责是有道理的。毕竟公社大喇叭只点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其他人的面目模糊为一个集体。从结果看来,我迅速得到提拔重用,这种说法也可以得到支持。但利用大家捞取个人荣誉确实不是我的初衷,至少我没有意识到这种动机。我意识到的就是前边描绘的宏图大略。至于我想在实现宏图大略的过程中捞取什么私利,这一点不妨讨论,我也有兴趣加深自我认识,但我肯定不认那笔小账。我的抱负或野心没那么小,不在乎大喇叭表扬之类的蜗角虚名或蝇头小利。稳定军心,稳住阵脚,哄着大家死心塌地跟我走,更符合我的长远利益。

问题在于,我不在乎,人家却觉得亏了。而且是精神物质双双亏损。我刚来,根基尚浅,会上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

按照党团生活会的规矩,我必须先作自我批评。我很想在自我批评之后发动反击,说他们试图逃避义务劳动,用对我的指责掩盖自己的懒惰和自私,掩护自己临阵脱逃。但是争吵起来,公开决裂,以后的义务劳动就更难组织了。这种仗只能由别人替我打前锋,我本人出面属于赤膊上阵。于是,我更加广泛深入地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做了自我批评,深挖了个人名利思想,重新部署了黑板报小组的宣传工作,请大家今后对我多多批评监督。原定议题取消,下一次义务劳动也没有安排。

几天以后,我被任命为生产队副指导员,进入生产队领导班子,团内职务由别人接任。我的极左宏图也不了了之。

我感觉松了一口气。当时有一句话流传颇广,据说还是毛主席说的:"在命运的迎头痛击下头破血流但仍不回头",我把这句话抄在日记本上自我激励。这次及时的提升,免去了我预感到的一连串头破血流的失败。

当然,这种分析已经是事后诸葛亮了,那时我并未深想。现在深究起来,我感觉松了口气,就是因为我朦胧地感觉到,"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这棵幼芽在我们团小组内难以存活,更长不大。这还没涉及什么大东西呢,无非是一两个星期拿出两个小时,还有公社大喇叭里的那点荣誉分配,同志们已经摆出一副决裂的架势。这点东西尚且不能承担,一旦人数扩充到整个生产队,时间扩大到每周三五个工作日,关系到半数以上物质利益的分配,那时,列宁在《伟大的创举》中寄以厚望的"劳动群众本身自由的自觉的纪律",又如何担当得起?我们心里究竟存在多少支撑这种自觉纪律的"伟大的英雄主义"?

列宁指望那种奋不顾身的英雄主义能够战胜小资产阶级的利己主义,在革命精神基础上建立的劳动组织能够创造更高的劳动生产率,因而取代资本主义。但在我发动的实战中,不过几个回合,英雄主义就败于利己主义,青年突击队也面临散伙的危险。当然,将来我可能更老练,根基更稳固,大权在握,手下有人打前锋,还可以动用强制手段,让反对者不敢说一个不字。不过,在那种情况下,维系义务劳动的还能算"自由的自觉的纪律"吗?

二、向自留地让步

我第一次和贫下中农打架是在1976年5月上旬。生产队的麦子正在浇灌浆水,社员自留地的土豆还在旱着。谁浇谁不浇、早浇或晚浇,与收成关系甚大。当时队里的三级扬程水泵老出毛病,我敢拆敢修,又是生产队副指导员,便由我负责带着一帮社员日夜轮班浇麦。

我主张先集体、后个人,集体的麦子不浇完,不向自留地供水。

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看来,自留地是资产阶级法权在所有制领域的残余,在此基础上,小生产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必须时时加以限制。我信奉这套理论。

开头几天,有一些社员向队委会提意见,抱怨自留地浇不上水。指导员和队长向我转达了意见,我用几句大话将他们顶了回去。但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渠道常被扒开,社员偷偷截水浇自留地。有一回,麦田里的社员很久等不来水,顺着渠道巡上来,发现有人扒水又不敢制止,就找到我,说断水了,让我查查原因。我顺着水渠往下走,看见大队书记的婶子在扒水浇自留地,就上去训了她一顿,堵上口子。她骂我祸害贫下中农,我骂她给贫下中农丢脸,偷大伙的东西。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浇麦进展缓慢。

为了打退小生产的进攻,我发动了舆论攻势。我借助团支部的力量,召集本队团员和青年积极分子开会,讨论用水中的两条路线问题,还在黑板报上发表小评论:《危险的口子》,再通过大队的大喇叭广播出去。

这种从报纸上学来的招数不太管用,夜里总有扒口子的人。我在明处,扒口子的人在暗处,再说我也不可能一天24小时不间断地巡渠。负责浇麦子的社员怕得罪人,既不巡渠,断水了也不报告,我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再往后,浇不上水的社员愈发急了。一天下午,我在巡渠时看见一位年近四十的正牌贫农扒水浇自留地。我过去制止,他先说好话,不管用,便骂我不顾贫下中农的死活:"你们知青有饭吃,就往死里整我们贫下中农!你干脆一铁锨劈死我得了!"说着还伸过头来。我看说空话没用,便自己动手堵水渠,我堵一锹,他扒一锹,你来我往,演变为推推搡搡,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跪在一块尖石上,当时膝盖就肿起来了。那汉子怕事,立刻住手,仓皇退走。我又一次得胜,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我摔瘸了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于是,大队书记出面,召集贫下中农协会开会,众人纷纷发言,痛斥那位扒水的贫农:你爹咋死的?忘啦?----他父亲看见日本鬼子进村,心里害怕,拼命往家跑,日本人让他站住,他照跑不误,结果让日本兵一枪打死了。----那会儿你咋不敢闹?现在,人家北京知青到咱山沟来,受这么大罪,还不是为了咱们好?你倒敢闹啦?如此这般。那贫农点头哈腰,态度诚恳,连声认错。大队书记给我撑直了腰,做足了面子之后,当场任命我为贫协小组副组长。

我当时多少有些疑惑,贫下中农协会这么有威信?忆苦思甜这么管用?我们打起来他都不让步,一提他父亲的死因立刻就觉悟了?后来,处理过几次类似冲突之后,我才明白他真正怕什么。按照村里的常规,两人动起手来,一旦有人受伤,就可以让对方赔一笔医药费和误工补助,外带探视赔礼必须携带的点心匣子。看不出伤来,尚且要装病开药讹他一笔,像我这样膝盖肿得老高,换了普通社员,至少要扒他一两个月的工分。我是知青,如果回家休养,再加上路费,那费用就更没谱了。

事情闹大以后,一直不爱管事的指导员也召开队委会,专门研究用水问题。我说了自己的观点,主张先集体后个人。队长并不和我正面争论,他说我的主张是对的,但毛主席让我们关心群众生活,贫下中农的吃菜问题也应该重视。再说,分给社员自留地也是毛主席的政策,地分给人家了,就不能不让人家种,不能不让人家浇水。他建议白天集体浇麦子,夜里社员浇自留地,谁先谁后,由抓阄决定。队委会七个成员,六个同意他的意见,我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

话说回来,我不服从又能怎么样?腿脚灵便时尚且把不住水,现在瘸了,我更不能不识抬举,与所有人为敌。

后来,我当了生产队的一把手,有权一个人说了算了,再遇到类似的情况,照样被迫让步。假如不让步,迫使人家执行我的命令,就等于逼着人向我辞职。我们生产队方圆五六里,沟壑纵横,数千棵干鲜果树,大大小小数百块粮田,哪面坡上的哪棵树果子该摘了,需要几个工,哪块田该锄了,需要几个工,这些知识我不懂,没有多年经验的积累也休想掌握。队长一撂挑子,我就抓瞎了。就算我本事大,什么都懂,我也只能带一拨人干活,其他生产小组,老人妇女和各种专业队,如果没有干部招呼着,众人能在地头一坐一整天,根本就别指望出活儿。我本想让社员多为集体做贡献,如果干部撂挑子了,大家全在地头坐着,岂非求益反损?

三、自留地变迁史

自留地一直是农民与极左势力较劲的边界。

从1955年年底开始,毛泽东掀起了"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大量初级社转为高级社,农民的土地归了集体,但保留了一段小尾巴:高级社抽出5%的土地分给社员种植蔬菜。这就是自留地。

1958年8月,毛泽东在河南新乡七里营视察,说"人民公社好"。8月29日,中共中央通过了《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决议写道:"一般说,自留地可能在并社中变为集体经营。"小尾巴于是归了大堆。一些主张保留自留地的干部,例如河南省委书记潘复生、杨珏和省委副秘书长王庭栋,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集团。

1958年秋收之后,主要农产品供应全面紧张,毛泽东开始纠左。1959年7月庐山会议之前,中共中央已决定恢复自留地。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纠左中止,极左派得势,直接导致了三年大饥荒,数千万农民饿死。大饥荒末期,李先念看到河南省信阳地区光山县人人戴孝、户户哭声的惨状,评论说:"如果把自留地坚持下来,小自由多一点,即使是反革命破坏,人也要少死好多。"

1960年11月3日,在大饥荒笼罩全国的危急时刻,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第五条说:"允许社员经营少量的自留地和小规模的家庭副业。"自留地、自留畜、自由市场,再加上生产队内部实行的小包工,这就是文革中被称为"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三自一包"。

1962年9月27日,中共中央通过《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农业六十条),第四十条说:"自留地一般占生产队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五到七,归社员家庭使用,长期不变。"至此,自留地制度基本稳定下来,直到大包干在二十年后将所有集体耕地都变成"自留地"。事实上,万里在安徽农村搞大包干的时候,赵紫阳就在四川农村扩大自留地。一是内部瓦解,一是外部蚕食,两条路殊途同归。

1964年,毛泽东发出"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1963年遭遇洪水,自留地全被冲毁,陈永贵乘机取消了大寨的自留地。

1970年,山西省昔阳县宣布建成大寨县。这一年,昔阳全县取消了自留地。

1975年9月,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华国锋代表党中央国务院作了《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报告。我就是在铺天盖地的"普及大寨县"的口号中下乡插队的。

在这场历时二十多年的较量中,我一入场就站在农民的对立面。我很想砍掉自留地,如果有这种力量的话,我绝不会手软。因为,我在理论上相信自留地是恶的根芽,可能导致成千上万革命先烈的鲜血白流。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留地本身就是数千万农民的非正常死亡换来的,取消自留地意味着数千万农民白白饿死,却没有换来一种有助于减轻饥饿的制度。对照这面历史的镜子,我才看清楚自己那副无知者无畏的嘴脸。

我对自留地在理论上的厌恶很快就得到了生活经验的充实。每天我都切身感到自留地如何与集体争水、争肥、争劳力、争人心,我完全理解大寨取消自留地的动机:迫使每个社员把全部身家性命押在集体上,断绝所有后路,造成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格局----要么爱集体,要么没饭吃。这是资源和人心争夺战逐步升级的必然走向。在这个意义上,极左派"割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之类的逻辑并不荒谬可笑。针尖大的洞,碗口大的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堵住漏洞,"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日子很不好过。

问题在于,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依托高层发动的全局性攻势,我不仅无力消灭自留地,就连卡自留地半个月的水也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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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汗替换率:当代中国的人性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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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吴思的BLOG by 吴思 on 8/6/07

一、血、汗、财的关系问题

1976年,我在山村插队,生产队建猪场,我给石匠们打下手,背石头。一位30多岁的石匠问我:"你父亲挣多少钱?"我说:"一个月八十七块五。"当时我们队的壮劳力每天挣三毛五分钱,八条壮汉加起来也没一个普通的行政18级干部挣钱多。

石匠瞪大了眼睛问道:"干什么一个月挣那些钱?"我说:"不干什么,开会,看报纸,学文件。"

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什么时候能挣八十多块钱!下井挖煤能挣五六十块钱吧?他妈的,要是一个月挣五六十,天天吃肉,痛快几个月,哪怕大煤块子砸死我!

我一直感觉这位石匠自私。听了这番感慨,心下大恶。听他的意思,为了吃好喝好,他宁愿冒死拼命,用流血代替流汗。我认为他有杀人抢劫的倾向。

血汗替换的心思其实不难理解。每天单调辛苦的劳作,还吃不饱,一天到晚脑袋里的念头都围绕着吃打转。在这种情况下,痛痛快快大吃大喝的欲望、求生畏死欲望、逃避辛劳的欲望,等等,彼此冲突,上下翻滚,催生出各种冲动和幻想。消磨这些冲动和幻想需要长久的岁月。山村生活不过一年半载,我在自己的内心活动中,也发现了血汗替换的变形:我越来越频繁地幻想中苏战争爆发,成为战争英雄,成为游击战士,或在什么突发事件中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摆脱艰辛乏味的劳作。

那么,在生存资源、辛劳程度和死亡风险三者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模模糊糊地存在了30年。完成《血酬定律》[1]和《弯腰下跪:命-财关系曲线》[2]之后,混沌状态逐渐澄清,我终于有能力把模糊的感觉变成简明的问题:生命与生存资源如何交换?作为生命付出的血与汗,彼此如何替换?

二、血汗替换率的计算公式

为了获得等量的生存资源,卖力还是卖命?流一时血还是流多年汗?这个问题几乎同人类历史一样悠久,也是人们至今仍然面对的重大选择。所有的财产犯罪,撇开道德考量之后,最终都要经过这道计算。

在日常生活中,获取生存资源往往有卖力和卖命这两个选项,并以不同的比例混在一起供人们挑选。例如死亡风险较高的井下挖煤作业和风险较低的土木建筑工程,辛劳程度差不多,死亡风险和工资收入却有明显差别。仅仅这两个行业之间的选择,就涉及到上千万中国劳动者的人生计算。

那么,他们是如何计算的?辛劳程度与死亡风险之间存在什么样的替代关系?

在现实世界中,上千万中国的农民工可以用两种方式挣到1.67万元人民币。

1、卖力,做苦工1.83年。2003年,中国20个省市自治区的房屋和土建行业的人均年报酬为9125元,挣1.67万元需要1.83年,即一年零十个月。

2、卖命,更准确地说,就是折寿1年。

2002年至2003年,中国挖煤工人的年度死亡率比建筑工人高出3.89‰,年收入也高出2578元。这意味着1‰的死亡风险获得了662.7元的补偿,1%的死亡风险获得了6627元补偿,100%即全部预期寿命获得66.27万元的补偿。对于现年30岁,还有将近39.63年预期寿命的中国男人来说,每一年的预期寿命价值1.67万元。[3]

由于卖命与卖力的这种替换关系在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我们可以确立一个等式:16700元(年命价)=1.83 x 9125元(年工价),年命价与年工价之比为1.83。我把1.83这个数值称为血汗替换率。

抽象地表达:血汗替换率=年命价/年工价。以H表示血汗替换率,以M表示生命年的价格,以G表示做苦工的年收入,字母表达式为:H=M/G。

我们用这个公式计算一下美国工人的血汗替换率。

美国人对生命年的估值,医疗保险专家戴维·德兰诺夫给出的最低价是10万美元。时间在2002年左右[4]。该年度美国制造业的平均年薪为56606美元,套用血汗替换率=年命价/年工价(H=M/G)的公式,他们的血汗替换率为1.77。

采用中国煤矿工人血汗替换率的计算口径,也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

1980年左右,维斯卡西[Viscusi]算出美国从事极端危险职业工人的命价不到100万美元[5],当时美国制造业的平均年薪为14194美元。假定从事"极端危险职业"的美国人平均年龄和中国煤矿工人同样为30岁,预期寿命同样还剩39.63年,命价为100万美元,那么,他们每个生命年的定价为25233美元,血汗替换率是1.78。中国建筑业农民工的工资大约只有美国同行的1/50,二者血汗替换率的差距却不足3%。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公式有哪些人生和社会涵义?

三、贪生怕死与好逸恶劳的强度对比

为了获得一定量的生存资源,付出辛劳或生命的代价,这其实是对人生的各种需求或内心欲望的计算与比较。血汗替换率所涉及的仅是其中两种,即所谓贪生怕死和好逸恶劳。从积极的方面看,这两种欲望是对长寿和安逸的追求;从消极方面看,则是对死亡和辛劳的规避。

这两种倾向天然地存在于人们的心中,而且有不同的强度,其强度也是可以量化比较的。

血汗替换率1.83的含义是:在其他条件一样时,人们对1年寿命的渴望,相当于对1.83年安逸的渴望。人们对折寿1年的畏惧,相当于对辛劳1.83年的畏惧。如果都以生命的最后一年为单位,那么,人们第一怕死,第二怕苦,怕死强度是怕苦强度的1.83倍。

对于当代中国的农民工来说,每个工作日往往超过11个小时,很少有节假日。假如辛劳强度体现为劳动时间的长度,那么,11个小时的1.83倍约为20个小时。如此苦熬,几无人生之乐,即便没有"过劳死","是活还是死"也会成为值得郑重考虑的问题。

作为人类的天性,"好逸恶劳"的强度大概是递增的,每日劳动强度越高,厌恶程度也越高。高到一定程度就会感觉生不如死。但好逸恶劳又是有底线的。国外研究表明,每周通过锻炼消耗2000卡的热量,人类就可以保持健康,延年益寿。这意味着每周消耗2000卡的体力活动是"好逸恶劳"的底线。这个活动量大约相当于每周6小时散步或3小时慢跑。运动量一旦低于这个水平,人类天性就应该把体力活动当作收益和享受,而不是成本和辛苦。这是造化对我们这个物种的规定。

我不清楚1.83这个数值是否适用于其他社会阶层、其他时代和其他国度。这需要大量的统计和比较。美国高危工种工人的血汗替换率大概是1.78,他们似乎不如中国工人怕死,但比中国工人怕苦。不过,这个两个数值的差别太小,计算未必精确,外部的影响因素也不同,很难从中得出可靠的结论。

无论如何,血汗替换率1.83可以帮助我们推测上千万中国煤矿和建筑工人对谋生策略的选择。这个数值代表了一种血汗均衡,卖命与卖力的均衡。一旦均衡被打破,社会就可能发生动荡。

从理论上说,应该存在一种全社会范围内的边际血汗替换率。它是由在边际上的人的血汗替换率决定的。其他人的血汗替换率分布两边。它是一个均衡点,由"卖力"和"卖命"的行业对人力的需求决定。人为地改变这一比率,可能会导致某一行业的劳动力供给过剩或短缺。[6]

假设煤矿工人的死亡风险补偿从每个百分点6627元提高10倍,也就是说,过去下井挖一年煤,比在建筑行业打工多挣2578元,现在,死亡风险照旧比建筑工人高3.89‰,却可以多挣25780元。仅此一项,就是建筑工人年收入9125元的2.8倍。可以想象,在这笔重金的刺激之下,进入煤炭采掘行业的人数必将大幅度增加。

反过来说,如果年工价降至原来的十分之一,年命价不变,在建筑工地上辛苦一年才挣912元,只有井下挖煤的风险补偿2578元的35%,那么,卖力的人们将大批涌入卖命色彩较浓的群体之中。

暴力抢劫之类的犯罪也是卖命。如果不考虑道德良心的因素,或者赋予道德良心一定的估值,便可以推出一个结论:随着卖力收入下降,或者卖命收入提高,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条件下,暴力抢劫之类的犯罪将随之增加。相对原有秩序,血汗均衡向有利于流血拼命的方向倾斜了,整个社会的暴力浓度必将随之提高。

四、个人偏好和价值观的影响

这里算出的血汗替换率的具体数值,仅仅反映出2003年中国煤矿工人的生活环境和选择偏好。

人们的个性和偏好不同,价值观念不同,血汗替换率也应该不同。很多军人都知道,一些士兵在战场上很勇敢,平时却怕苦怕累。读读著名将领的传记,看看刑事犯罪的案例,不难发现一种厌恶劳动却勇于冒险的人格类型。如果能找到统计数字,我估计这类人的怕死强度就不到怕苦强度的1.83倍,或许能低至1.5甚至1.3倍。他们对吃苦的恐惧和对死亡的恐惧差不多。

有这种玩命性格的人,往往在乱世最先出头,大显身手,甚至成为贵族。同样,高风险行业本身也像一面筛子,进入采煤行业的工人,可能比进入建筑行业者更胆大,更不怕死。他们能接受的血汗替换率应该小于或等于1.83。建筑行业的工人之所以不冒险多挣那2578元,除了职业选择的成本和机会之外,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他们乐于接受的血汗替换率大于1.83。他们比较惜命,或者更不怕苦。

许多民族的历史上都有一些暴力集团,无论是土匪、海盗还是贵族,特别崇尚掠夺,颂扬流血,却蔑视生产劳动。这种价值观也能降低血汗替换率,有助于培养玩命性格。

五、生存资源与生命付出

本文一直假定以血汗换取的生存资源的数量不变,并在此前提下讨论了血汗替换关系。现在引入一个新变量,即生存资源的丰裕程度,或曰收入水平。引入新的变量之后,就出现了生命与生存资源的交换关系问题,血汗替换不过是生命付出的不同形式之间的替换。

我在《弯腰下跪:命-财关系曲线》一文中讨论过生命与生存资源的交换问题,并根据生命与生存资源的关系,按照丰裕-稀缺的排列顺序,划分出三种境界[7]

在生存资源非常丰裕的情况下,人类继续挣取生存资源的动机越来越弱,他们将从"身为物役"的状态中逐步解放出来,进入相对自由的境界。这时候,人们既不肯为钱拼命,也不肯为钱辛劳,生命与生存资源之间的矛盾最为缓和。他们可能为了某种精神追求吃苦冒险,也可能为了金钱所代表的荣誉而吃苦冒险,却不肯为了金钱所代表的生存资源而吃苦冒险。他们不缺这个。这是神仙般的境界,在此不展开讨论。

在生存资源非常稀缺,温饱难以维持的情况下,生存资源继续减少,意味着生存本身受到威胁。为了不多的生存资源,人类可以吃大苦,冒大险,生命与生存资源的冲突最为激烈。这是紧急求生的境界。这时候,通过正常劳作往往难以获得生存资源,因此流血拼命的行为更为常见。流血拼命的计算是:拼死的风险与饿死的风险孰大孰小,如何争取生存机会最大化。我用血酬定律讨论过这个问题。

在生存资源不丰不歉的温饱-小康境界,人们给多少钱干多少活,生命支付与生存资源收入呈正比关系。经济学中的劳动供应曲线描述了这种关系。不过,劳动供应曲线关注的是劳动付出与工资收入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涉及生命的付出。恕我孤陋寡闻,尚未见过经济学或其他学科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在现实生活里,即使在温饱-小康境界中,在血酬定律讨论的紧急求生境界之上,卖命现象也是很常见的。

为了方便讨论,先讲一个矿工老徐的故事。2006年6月3日《京华时报》上有一条消息:"暴利驱使村民冒险盗采北京门头沟煤矿",消息写道:

  昨天凌晨4时30分左右,记者在山脚下见到了坐在路边石头上抽烟的矿工徐广(化名)。老徐说,他在此已经干了10多年,他有3个孩子,大儿子今年上大二,另两个孩子正在上高中。"地里刨出的那点钱根本供不起孩子上学,只好出来挖煤。"

  老徐听说了有两个人刚刚因采矿而死亡的事情,他说:"挖煤就是用命在赌博,以前我总是冲在挖掘的最前头,现在我也不那么拼了,太危险。等孩子们上完学,我准备回老家种地去,收入虽低,但不担风险。"

由此看来,老徐可以选择两种生活。一种是高付出-高收入,另一种的低付出-低收入。他愿意选择低付出-低收入,回家种地过安生日子。但三个孩子上学开销太大,只有高收入才能支撑,于是他被迫选择高付出-高收入的生活。高付出之中又有卖力和卖命的选择,卖力所得不敷使用,冒险赌命就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这种情况是选择主体在不同生命阶段的不同需求造成的。一个独自支撑较大家庭的家长,在家庭义务解脱之前,个人的高付出是必须的。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假定某人没有孩子,却吃喝嫖赌挥霍无度,他的嗜欲迫使他进入高收入-高付出状态。如果劳动收入不足以支持这种生活,或者当事人好逸恶劳,好勇斗狠,冒险犯罪就成为最有可能的选择。

在温饱-小康境界中,到底是高付出-高收入好呢,还是低付出-低收入好?这本是无所谓好坏的个人偏好,但这种偏好容易受到社会流行价值观的影响。

世俗社会往往赞扬高入高出的高均衡,其中的原因之一,大概是高均衡的选择者对其他社会成员比较有利,他们的亲友可以沾光。低均衡者的亲友却难以沾光。试想一下,陶渊明的亲友是愿意他当隐士呢,还是愿意他当县令呢?

陶渊明所代表的低出低入的低均衡,在世俗价值体系中一直不是主流,但始终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古诗云:"将军铁马夜渡关,朝臣侍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这首诗可以体现此派的偏好。当然,这首诗的算法有问题。高入高出的高均衡,对比低入低出的低均衡,应该是各有长短,这首诗却故意以长比短。一般说来,在既定的付出-回报格局中,要享受八分丰裕的物质生活,就要付出八分的辛劳。只付出三分辛劳,只好享受三分物质生活。在温饱-小康线境界里,这两种选择大体是等价的,即8/8=3/3。诗人用文武官员的辛苦对比僧人的悠闲,却不提官员的富贵和僧人的清苦,明显有个人偏向。

总之,生命付出的总量与生存资源的丰裕程度有关。生命付出中的血汗比例,则取决于对生存资源需求的数量和迫切性,以及可供选择的获取手段。对生存资源的需求,除了受生理因素影响之外,也受到生命不同阶段的任务和社会价值观的影响。

六、全生模型

以上计算,将人生简化为付出和收入的关系,又将付出分作卖命和卖力两类,并算出了特定条件下的两者关系。实际上,人生要广阔复杂得多,问题是如何建立一个可量化的分析模型。

《吕氏春秋·贵生》篇引用子华子的话说:"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这是一种包含了正负数的人生计量框架。

"贵生"篇解释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作者认为人生由六种欲望组成,根据这些欲望的满足程度,人生可以算作"全生"和不同程度的"亏生"。"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作者把死亡看作回归出生前的无知状态,这相当于数轴上的零点。"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故曰迫生不若死。"作者把六欲不仅得不到满足、反而受到戕害的状态定义为"迫生",例如服劳役和受侮辱,认为迫生还不如死掉。这相当于数轴上的负数。负数的存在,可以解释自杀现象和人们在酷刑下的选择,有助于更深入全面地理解血酬定律。

那么,人类的六欲究竟包括什么呢?"贵生"篇没有一一列举,但在解释"迫生"时提到了"服是也,辱是也"。服是从事劳作的意思,有受强制和被驱使的涵义,于是成为肉体和精神双重劳苦的付出。辱则是纯精神的东西,即自尊和荣誉遭到践踏。

给《吕氏春秋》作注的东汉高诱,把六欲解释为"生、死、耳、目、口、鼻",竟然不提"贵生"篇作者提到的"服"和"辱",还把生与死并列为人类的欲望,在训诂和逻辑方面未免欠妥当。

孔子关于人类欲望的著名说法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8]"再综合《吕氏春秋》"贵生"篇和"适音"篇提到的欲望种类,六欲可以包括:一、饮食之欲,对食物的需求,维持生存之必须,要求更高一些则是"口之欲滋味"。二、男女之欲,即性欲,繁衍后代的要求。三、长寿欲。"适音"篇所谓"欲寿而恶夭,欲安而恶危"。四、安逸欲。"适音"篇所谓"欲逸而恶劳"。五、眼、耳、鼻等感官愉悦的欲望。六、尊荣欲,"适音"篇所谓"欲荣而恶辱",进一步还可以扩展为精神领域的追求。马斯洛所谓自尊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即属此类。按照马斯洛的说法,这类需求的重要性将随着生理和物质需求的满足而逐步提高。

佛家有著名的"六根"说,即"眼、耳、鼻、舌、身、意","身"应该可以再分为性欲、安逸欲、长寿欲和对适宜温度的欲求。佛家的分类与上述中国各家颇为一致。

六欲的分类太粗,分上十类八类应该更确切。不过,如何分类,分作几类,大可不必拘泥。各种欲望,都指向人类生存发展所需要的条件,这些条件也分别满足着人类生存发展的不同需要。只要给出一个无逻辑矛盾的分类体系,全生-亏生模型就不难建立。在此模型之中,人类行为的基本特征,就是追求全生值的最大化。这是贯穿自由境界、温饱小康境界和求生境界,贯穿包含正负数的整个数轴的追求。

本文对血汗替换的计算,涉及到长寿欲和安逸欲之间的关系,即所谓"欲寿而恶夭"和"欲逸而恶劳"的强度比较。卖命和卖力所换取的生存资源,又可以分解为食和色,即对食物的欲求,以及与异性建立家庭并抚养后代的欲求,或许还可以加上眼耳鼻等感官获得愉悦的欲求。生存资源正是满足这些欲求的东西。于是,血汗替换和命-财关系都可以视为六欲之间的关系,可以一并纳入全生-亏生的计量模型。除了"尊荣"一项仅在英雄梦和价值观等文字中掠过身影,六欲中的五项已在模型中现身,并且呈现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困境。

这是典型的亏生之境。享受名利就要吃苦冒险,享受闲暇又难免单身茹素。六欲只能"分得其宜",不能"皆得其宜"。这种境况,正是温饱小康境界的特征。

在生存资源非常丰裕的条件下,在人们从"身为物役"中得到解放的自由境界中,全生是可以实现的。人们以合乎造化设定的强度,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衣食无忧,各种需要都得到不过分也不亏欠的满足,这样的生活并不罕见。那些有足够积蓄的人,那些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并得到丰厚报酬的人,只要不陷入纵欲之类的偏执,都有享受"全生"的条件。

在全生模型之中,不同种类的亏生年,例如饥寒的一年,劳苦的一年,目盲的一年,高位截瘫的一年,都可以换算为不同成色的全生年。西方医疗保险领域的专家已经做过这方面的调查测算。不过,"全生年"的概念,在那里是医疗健康领域的"质量调整生命年":完全健康的一年为1分,疲劳失眠的一年为0.82分,目盲的一年为0.5分。[9]"全生年"则从生理健康领域扩展至人类生活的全部领域,其描述和解释范围也因此大幅扩张。"质量调整生命年"可以视为全生年中的健康部分。

血汗替换率1.83,即1年折寿等于1.83年劳苦,可以按比例缩小,改写为0.55年折寿等于1年劳苦。这个等式的意思是:中国煤矿工人给他们劳苦的1年打了折扣,认为他们的劳苦年是亏生年,亏掉了55%。如此劳苦的一年仍然值得活,但所值只有无劳苦年的45%,即0.45年,不到五个半月。无劳苦年,尽管不等于全生年,不等于"六欲皆得其宜",但有吃有穿有闲,不考虑需求层次提升造成的新变化,也很接近全生年的意思了。

据此标准衡量本文开头提到的石匠,所谓"天天吃肉,痛快几个月,哪怕大煤块子砸死我,"确实显得很过分。假如预期寿命还有30年,即使光吃不干活,也应该"痛快十来年",而不是"几个月"。从全生总值的角度看,痛快地活十三四年,与辛劳困苦地活30年,在算术的意义上是等价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体现了不同的性格偏好。石匠的偏好如此极端,大概只是随口说说,并未当真。当时刚开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口腹之欲恐怕大受亏待,于是大肆喧闹,容易让人给出超过本分的估价。

倘若把六欲比作人性国度中的几个省份,这个国度及其下属各省市县都有自己的领域疆界,有自己大体确定的"分"。不同的欲望既有常度,又随着亏欠或满足程度的变化而收缩或扩张。先贤用"性分" [10]一词描述人性国度中的这些领域,顺着这条思路,我们可以用这个概念分析测量不同欲望范畴之间的平面和立体关系,进而分析人性的整体结构及其动态变化。对血汗替换率的计算,作为这种全面测量和计算中的一部分,仅仅是初步的尝试。

2006年11月11日



[1] 《血酬定律》,工人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

[2] 见《经济学家茶座》,2005年第1期,总19期

[3] 关于中国煤炭工人的命价及生命年价格的详细计算,参见拙作:《中美煤矿工人的命价》,《经济学家茶座》2006年第3期

[4] 戴维·德兰诺夫:《你的生命价值多少》,第141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

[5] 《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第四册,第859页,"生命的价值"条

[6] 这段话基本照搬了盛洪先生对本文的评论,特此致谢。

[7] 详见《经济学家茶座》,2005年第1期,第49页

[8] 《礼记·礼运》

[9]《你的生命价值多少》,第89页

[10] 性分一词,首见于范晔(398-445)的《后汉书·逸民传序》,经唐宋至晚清严复和今人徐复观,一直活在汉语使用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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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桌子的"主义"----我和吴方的问答

回想自己整个学生时代受到的教育都是颂扬集体主义,贬斥个人主义,但现在整个社会却被教的利己主义泛滥,物欲横流;但是学校还是在讲集体主义,它已经纯粹蜕变成一个卖文凭的场所,而不是教书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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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吴思的BLOG by 吴思 on 8/6/07

一、

吴方是我们人大中文系七八级的同班同学。刚上大学的时候,吴方经常给同学擦桌子。他到教室后,先给自己擦,随后给前后左右的同学擦,有时甚至擦全班的桌子。次数多了,我就有点不舒服。倒不是因为他这个副班长盖过了我这个班长,我觉得,这里有人生观方面的大问题。

我在中学也干过类似的事,但坚持的时间不长。我插队时做过更无私的事,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但坚持越久,困惑越重。最后,所有困惑都集中到一个问题上:我热爱人民吗?爱,擦桌子扫地和英勇献身都不成问题。不爱,这么做是否矫情?是否虚伪?或另有所图?

这是一个让我恐惧的问题,它导出一个令人恐惧的答案。如果把人民这个抽象概念换作我熟悉的那些贫下中农,那些既有长处也有毛病的真实个体,那么,我的真实感觉是:不爱。有同情,有怜悯,有尊重,有轻蔑,对某些人也挺喜欢,但就是谈不上爱。我当时已经有了暗恋的经验,尝过爱的滋味。为爱人做事是满心甜蜜的,甚至比为自己做事更加甘心情愿,而我为贫下中农做事却感觉很苦,心里很不平衡。

一天下午,大概在1979年春季,我和吴方一起骑车去什么地方办事,我借机向他发难。我问:"我看你经常为同学擦桌子,为什么?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擦呀?......你爱他们吗?"

吴方不说话。我逼问道:"爱他们,帮他们擦桌子就很自然。否则就不自然,就值得自我追问。你能感觉到爱吗?你爱人民吗?我很好奇,你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吴方说:"我没有想那么多,随手就擦了,手里有一块抹布,擦一张桌子也是擦,多抹几下也不费什么事......我没想那么多。"

我失去攻击目标了。现在回头看来,吴方的回答合情合理,但我当时习惯了两极化的思维,擅长上纲上线的批判,很缺乏分寸感。我硬把他当作一种意识形态的代表,就自说自话地往下讲。

我说,毛主席要求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奥斯托洛夫斯基说"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马克思说:"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我们就不会被任何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这些说法都很漂亮,但最终都需要一个基础:热爱人民。如果不爱呢?岂不是与最深刻广大的幸福彻底绝缘?岂不是命中注定只有那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

我说,这些想法让我感觉到眼前一片黑暗,感觉到近乎绝望的恐惧。进一步说,这种个人患得患失的恐惧本身也让我感到恐惧----我的根子居然也是自利的:我怕与最深刻的幸福绝缘,因此才要热爱人民。以自私自利为出发点的自我改造,真可以进入大公无私的境界吗?这在逻辑上如何说得通?我不敢深想,也想不下去,但我不能不面对内心的真相。

我很希望吴方和我争论,在内心冲突中我练熟了一些招数,自信可以打退他的驳难。例如,爱是什么?无非是人们对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条件的一种肯定性情感。如果我是农民,可以自给自足地生活,与张三李四这些人民的构成者有什么关系?或者我是工人,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做好我分内的那点事,拿自己的劳动与别人交换,一点也没有欠谁,爱的基础又是什么?把寻常合作或平淡交易说成热烈的爱,是否有矫情或滥情之嫌?等等。我寻机驳倒他,在潜意识中更希望他驳倒我,把我从绝望中解放出来。但吴方只是凝神倾听,并不和我争论。

据说,两个人交往的深度,在说者的感觉中,等于袒露内心的程度,听者只要用心倾听就可以了。我和吴方的这次谈话,尽管他没说什么,但我袒露的恰好是内心深处的困惑,所以我对他总有知己之感。

二、

中国古诗反复咏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流逝的感觉。在这个意义上,吴方是诗意很浓厚的人。

似乎在快毕业那年的元旦,班里组织活动,最后有互赠送纪念品一项。吴方给我的纪念品是一张明信片,上边抄着李商隐的两句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种诗意很接近吴方的格调。虽然在意料之中,我仍然感觉强烈。当时我24岁,他也不过30出头,笔下却如此暮色苍茫。

很久以后,我看到二战后一个德国战俘的自述,他从战俘营获得释放,回家的时候,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尽管年方十九。恐怕许多七七、七八级的大学生都熟悉这种感觉,年纪轻轻,却经历过许多失败和挫折。当年投入得越彻底,历尽沧桑的感觉越浓重,人生刚到立春,心灵已进入深秋。在时空差异极大的相似之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种感觉与生活的浓度有关,与失败和挫折的强度有关,与国籍地域或年龄并无直接关系。

当然还存在着个人差别。吴方的气质似乎与秋天特别合拍。他去世前半个月,我和几位同学去他家探望。只见他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幅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用当时已经传入的西学术语来说,这个文本贯穿了根本性焦虑,体现了终极关怀和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

原来,吴方的读写生涯,就是在这种背景上进行的。

三、

我的书架上有吴方的两本书,一本《世纪风铃》,1993年我在书店偶然看到买的,随手翻翻就放下了。一本《斜阳系缆》,吴方1995年去世后出的,为他儿子上大学集资的同学们人手一册,留为纪念。据说,《斜阳系缆》这个书名,是吴方去世前一两个小时打电话给责任编辑确定下来的,一派告别人生的意境,让熟人不忍遽入。

一转眼吴方去世十年了。翻看故人的两本书,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当年无解的问题也复活了。细读吴方,跟随他去理解晚清和民国的历史人物,我在类比之中领会了1979年那次追问的实质及其历史背景。

当时的中国,已经在历史上最激进的社会改造试验中走到尽头,改弦更张式的大变革悄然启动,但文革的意识形态和工农业政策依然占据统治地位。螺丝松动了,架子还撑着。

当时的我,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仍局限在毛泽东思想的视野之内。用这种眼光看,我上大学就属于临阵脱逃:从学大寨运动的最前线败下阵来,在改造主观世界的路上碰了几个钉子就半途而废,变相追求舒适的生活。我心里有点愧疚,又扭扭捏捏地不肯认账,我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路走不通不是我的错。这种"非战之罪"的自我辩解,逐步转为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及其指导理论的怀疑。

至于热爱人民问题,就是对毛式理想的置疑,就是对"公而忘私"甚至"大公无私"的集体主义根基的置疑。锋芒所指,竟是一种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的核心,一种创造新人的历史性努力的软肋。在这类置疑之后,个人主义开始取代集体主义,经济和社会体制开始转型,转变至今仍在进行,但大轮廓已经可以辨认了。我的个人追问,其实是极左阵营内部在实践中发生的对毛式道路的置疑。

个人主义是如何大规模取代集体主义的?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在这个过程中,吴方站在前沿的方阵里。他研究晚清和民国人物的思想,搜寻上一轮历史选择所丢弃的瑰宝,重现被扼杀的历史可能,帮助我们接续一度中断的探索和建设。

1991年7月,吴方在《百年话胡适》中写道:"在胡适早期思想中,有分量的一节就是他所介绍的'易卜生主义',即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

吴方引用胡适的原话解释这种人生观:

"这个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一面教我们学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个人;一面教我们学斯铎曼医生,要特立独行,敢说老实话,敢向恶势力作战。......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

"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吴方进一步解释说:"胡适在这里所强调的'个人'不应误解为'利己'、'自私',实际上是为'安身立命',为文化设定寻求一个有别于传统意识的价值根基。至今,中国知识分子在经历了许多历史曲折和炼狱之后,不觉得缺少这种文化精神是一大历史遗憾,而且值得深长思之吗?

"'个人自由'也未尝不是一种责任,只不过它与牺牲个性去治国平天下的责任,不在一个理路上。而我们往往用后者排斥掉前者,因为现实的优先考虑总是'社会根本性的改造。'政治、经济、文化的整体革命,似乎能够为现实问题提供直接的解决方案,并满足某种'一抓就灵'的幻想。本世纪大部分时间的中国历史把希望放在了一场场'外科手术'上,而其后遗症同时留给了自身。"

1992年12月,吴方在《吴宓与学衡》中写道:"吴宓确信'自治'的选择是最好的,由此方可推及于国家、社会。他相信贵在做一个'真正的个人主义者',能坚守'内心生活之真理'是人生的进境。尽管在孤绝的价值与世欲之间存在巨大的矛盾,人文主义者仍不肯认同'干涉'的合理性。自然,这同大规模社会改造理论是极不合拍的。"

读上述文字的时候,我听出了吴方对我在1979年那次逼问的回答。他拉出来另一种主义,提供了另一种视角,而且以他平实体谅的风格,娓娓讲述着前人的经验和故事,使抽象的主义有了血肉之躯。这套理论并不反对给同学擦桌子,甚至可以容纳舍己救人的英勇,但基础却是对追求个人自由权利的自我和他人的尊重,而不是我们曾经习惯的轻蔑和反对。这是自尊和同情的自然产物,而不是忘我或斗私的结果。

遥想当年,我能驳倒这种理论吗?我听得懂、听得进吗?我有能力在他讲述的前人那里发现自己,找到自己的迷途之处,从而恍然大悟吗?一代人的时间过去,回顾来路,我们竟然走出这么远了。眼光的改变,视野的融合和扩展,观念的变迁,需要时间和各方面的配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吴方的书就是应和时节的几洒细雨。

在《白发书生寂寞心》中,吴方追寻王国维的心灵轨迹,说他"在彼时历史文化的沉浮中,更加深了人生原始问题的困扰"。关注历史思潮的时候,吴方也念念不忘人生根本问题,满怀有限人生面对无限存在的怆然,情理交织着写出一篇篇充满感性体验的文章,几乎每篇都浸染了苍凉秋色。

吴方在谈论王国维的文章里有一句话:"悲怀可能使人生困顿于迷惘,却可能造就某种诗人气质以及对人生的诗的透彻理解,因而使悲怀幻化为永恒的人类经验。"吴方的悲怀和他对人生的理解已经成文,已经出版并且即将编辑再版,因此成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他的文章能够流传多久,但在永恒的人类经验中,在我们亲历的观念变迁中,已经融入了吴方的一片心血。

2005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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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内贾德的演讲

什么时候中国也有这种气度,邀请自己的敌人来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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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闾丘露薇 ROSE GARDEN by 闾丘露薇 on 9/24/07

北京时间今天凌晨一点半,伊朗总统内贾德会在哥伦比亚大学演讲。这一次,虽然也有反对的声音,但是没有像去年那样被取消。很期待,因为有直接的问答,校园里面的对话,应该要比电视台播出的采访精彩,因为很多时候更超出预期。

很高兴哥大这次把内贾德请到了校园,作为一个学术自由的地方,应该要有包容的心态,对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文化。被美国看成是敌人的人,毕竟只是美国自己的标准。对于学术来说,这不是唯一的标准。

美国既然标榜自己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如果一个大学都容不下一个在他们看来对美国不友善的声音的话,和美国宪法遵循的理念实在是相差太远。不过,个人觉得,这次哥大能够顶住压力,很大程度和目前布什政府的不得人心有很大的关系,正如有示威者说,内贾德虽然不好,但是布什更差,在左派当道的大学校园,这次当然是很好地体现它们自由派的作风和立场。

除了在哥伦比亚大学演讲,内贾德还会透过视像,对总部在华盛顿的美国记者协会的成员进行演讲,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因为在这里,他可以直接和美国各大媒体对话,接受提问,而他在离开伊朗前表示,他这次到联大的目的,就是要让美国民众听到伊朗的声音。

从他离开伊朗前接受CBS的访问,到在纽约的一系列的安排,可以看到伊朗政府花了很大的功夫,而且选择的对象,和场合相当的有效,完全能够进入美国的主流社会。而在这些公开演讲前,内贾德还在他下榻的酒店,特别邀请了一些在美国的伊朗人进行了闭门的交流,可以看到,伊朗政府在美国处处表现出敌意的情况下,摆出了一副开放的姿态。这一系列的,由内贾德亲自出面操持的公关活动是否能够赢得美国民众的心,还需要观察,最重要的,是要看这两天,美国媒体的报道以及有怎样的评论。

今天做总编辑时间,做了一个背景,那就是从1960年卡斯特罗到纽约参加联大,到今天的内贾德,对于这些有争议的政治人物,来到纽约开会,总是会受到一些刁难,于是需要自我来争取更大的空间。七十年代,阿拉法特到纽约,根据当局的安排,他根本没有机会看到纽约,因为出入都被建议用直升机,但是结果,经过交涉,阿拉法特是住在曼哈顿的豪华酒店,华尔道夫。还有查韦斯,去年九月参加联合国大会,公开把布什称为魔鬼,但是第二天在哈林区,他依然受到一些美国人的欢呼声。对于这些被视为不受美国欢迎的政治领袖来说,来到纽约,发现原来在这个城市,也有他们的支持者。

其实这才是纽约,一个能够包容不同的思想,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意识形态的城市,这才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国际大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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