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天才,两场决裂 萨特、加缪、阿隆的一生纠葛
三个思想天才由于选择了不同的立场,起初互相影响、扶持,最终却相继决裂……留下三条互为纠缠、又互为排斥的生平轨迹
1905年3月12日,巴黎田园圣母街上的一栋宅子里,雷蒙・阿隆悄然来到这个世界。此后不久,全家就迁到了蒙帕纳斯大街。大摄影师古尔斯基为这条街留下了一幅摄影巨作,画面中密密麻麻的格栅暗示着这里紧张而骚动不安的因子。但阿隆的心智却成长得格外平静。他以巴黎高师的高材生身份毕业,师从哲学家阿兰和布伦什威格,精研康德,打下扎实的欧陆哲学功底。
阿隆出生3个月后,20世纪欧洲知识界最火爆也最有争议的人物降生了。让-保尔・萨特仿佛生来就是弄潮儿的命,幼年丧父的他饱览诗书,在词语的汪洋中雄心勃勃地准备干出一番事业。他与阿隆是高师的好友,对哲学有着共同的爱好,在萨特作品日多、思想逐渐成熟的时刻,连二战时法国的亡国之辱都没能把他从冥思中惊醒。正在这时,小他8岁的阿尔贝・加缪来到风雨飘摇之际的巴黎,并于1943年和萨特相见。心高气傲的萨特突然发现,积极投身抵抗运动第一线的加缪是自己行动中的楷模。一番惺惺相惜之后,萨特在时任《战斗报》主力记者的加缪引导下写出了一批鼓舞巴黎人斗争士气的报道,两人同时蹿红。
萨特与阿隆:左翼和右翼的决裂
然而,阿隆在三四十年代之交的道路却与萨特恰恰相反:萨特还在哲学书里流连忘返的时候,阿隆正在提醒自己的同胞小心纳粹的阴影;而当萨特开始追随加缪走上抵抗之路之际,阿隆却早就随着敦刻尔克杂沓的脚步撤退到伦敦去了――他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只是默默地旁观着萨特与加缪打得火热,并等待着和老同学决裂的一刻的来临。果然,萨特作为左翼知识分子刚刚名声鹊起,就和保守的、“态度消极”的阿隆断了交。
这场断交是左右翼势不两立的必然结果。法国解放以后,身为本阵营的领袖,萨特毫不犹豫地反对本国资产阶级政府,他的眼里尽是统治者给人民酿造的苦难,而当他后来拥护苏联斯大林政权的时候,甚至亲口说出了“反共产主义者是条狗”这样的话,这些皆为阿隆断然不能接受。
萨特和加缪:左翼之间的决裂
而萨特和加缪这两大左翼又如何呢?早在40年代中期,两人和一大批追随者在咖啡馆里坐而论道的时代,他们就为多个女子争过风吃过醋。加缪虽然欣赏萨特的才华和学养,但生性忧郁、形象上佳的他总认为萨特形象丑陋还爱拈花惹草,心存不满。即使在思想上,萨特与加缪的分歧也逐渐暴露出来。加缪看不惯萨特主张无所不用其极的暴力反抗,两个人虽然都憎恨眼前的不公正社会,但加缪更讲究“适度”,更注意克制,萨特则更冷酷,更热衷鼓吹赤裸裸的暴力;加缪念念不忘道德理想,萨特眼里则只有冷冰冰的政治现实。
第二场绝交终于在1952年如期而至。加缪在《反抗者》中批评了那些狂热的革命者,触怒了萨特。一番通过公开信进行的争论后,萨特写了一封长长的绝交信给加缪,讽刺加缪是一个“君子”,处处显示自己的道德优越性;生性忧郁的加缪痛感老友的冷酷无情,黯然神伤。
这一切都被远离政治漩涡的雷蒙・阿隆看得一清二楚,他在5年之后出版的《知识分子的鸦片》中说,两个人的分歧立刻呈现出“一场国家级争论的特征”,争论导致的绝交自然也是“国家级”的:继法国左右翼公开敌对之后,左翼知识分子阵营内部也发生了分裂。
没有真正的和解
这两场绝交表明了这三个人在法国知识界的地位:尽管阿隆一直自居边缘,他们的一举一动仍然有着强大的象征意义,引起媒体上的一片动荡,并在知识分子中间引发派别纷争,部分人追随萨特,部分人跟着加缪。萨特要颠覆现存秩序,加缪指责他无节制地鼓吹暴力,而阿隆则全盘反对这种颠覆。三个人中,占据上风的始终是萨特,他不知疲倦地写作、演讲、发表访谈、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加缪在1960年去世之后,萨特只是对当年的引路人略表哀悼就继续投入到呼风唤雨的生涯中去了;阿隆更惨,他一直关注着萨特,还写过两本解剖萨特思想的书,竟然从未引起人们的注意。阿隆的声音始终存在,但一直是作为一个谨小慎微、因循守旧的保守分子的声音,1968年,法国年轻人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总爆发,萨特当仁不让地成为偶像,而阿隆竟被激进学生禁止在巴黎高师作报告,此后十多年间,阿隆甚至一直无法回到自己的母校。
正如那句俗话所说:“出来混总要还的”。萨特一生走红的时间很长,但到了晚年名声有所下降。更多的人认识到了苏联的黑暗面以及无节制暴力的危害,意识到萨特当年犯下了不止一桩错误。于是,忧郁而英年早逝的加缪得到了人们的同情,他当年对萨特的诸多驳斥,为他树立了一个富有道德意识的圣徒形象;而一生低调的阿隆,也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两三年赢得了广泛的尊重。1982年,阿隆在“高师”的迪萨纳厅就其著作《介入的旁观者》发表讲话,全场肃静,洗耳恭听。
这就是法兰西现代思想史上三驾马车的故事。三个思想天才由于选择了不同的立场,起初互相影响、扶持,最终却相继决裂,名声此起彼落,私交聚少散多,留下三条互为纠缠、又互为排斥的生平轨迹。1979年,萨特逝世前一年的一个新闻发布会上,萨特和阿隆终于为了一件人道主义事业而在结仇近40年后握住了双手,并互致问候:“你好,我的小朋友。”然而阿隆在总结一生的回忆录里却说,他们之间未有过任何和解,他仍然深恶痛绝萨特的政治观点,“我们的问候语没有特殊涵义――这只是那一代巴黎高师学生普遍使用的表达方式。”